# 第二天一早,南城三中官方公告栏前围了三层人。
玻璃框里新贴出的省队推荐名单只有一行字——
高二三班 江念。
白纸黑字,红章骑缝,像一枚钢印烙在所有视线里。
沈辞站在最外圈,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刚灌满水的玻璃杯。
水瓶外壁凝着冷雾,顺着他指骨往下滴,像一场无声的冷汗。
他只看了一眼,就转身走了,脚步比平时快半拍,却仍是那副松松垮垮的背影,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没人注意到,玻璃杯的杯口在他掌心被捏得微微变形。
江念靠在公告栏东侧的银杏树干上,阳光穿过枝叶,在他眼睑投下细碎的光斑。
名单贴出前十分钟,他就已经知道结果。
陶娜看见他脸上笑呵呵的,嘴角没下来过。
他就知道了。
可真正看见自己名字被打印成标准楷体、被按上公章时,心脏还是像被细线猛地勒了一下。
他无意识地抬手,隔着校服外套,捏住了那张竞赛表格,指节发白。
纸页在风里轻颤,发出极细的“哗啦”声,像一声极低的嘲笑。
等人群散去,江念才发现,名单被他攥出一道细小的褶皱,
“江”字的偏旁被汗渍晕得发毛,像一尾被潮汐打上岸的鱼,徒劳地张合。
大课间二十分钟,操场喇叭响起运动员进行曲,各班队列潮水一样涌向操场。
高二(三)班的教室后门被风带上,发出“咔哒”一声,
体委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两个人。
一个沈辞,一个江念。
他大概猜到了原因,以病假为由,把两人的名字报上年级组。
沈辞没去,是因为把玻璃杯放回桌斗后,他忽然觉得很吵,吵得耳膜疼,于是拎了篮球去体育馆,一个人对着墙练三分。
球砸在壁板上,“砰——砰——”回声巨大,像要把胸腔里那股郁气砸漏。
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个名额而已。
有必要这么拼命争吗?
沈辞把球抛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稳稳地落在球篮里。
他没去看自己有没有投中,手离开球的那一刻就转身离开。
好像真的有必要。
他在意的不是荣誉,不是奖状,不是夸奖。
他只是在意那个奖金。
今天……十月份了吧。
还有两个月,自己就要过18岁生日了。
到那时候沈海华真的撒手不管,他怎么办?
休学?打工?
最后只能勉强温饱。
他知道江念比自己厉害,这个名单是必然的。
可是……
江念没去,是因为此刻他站在陶娜办公室中央,背脊笔直,像一根钉进地板的钉子。
陶娜的办公室门半掩,江念站在办公桌前,背脊笔直,影子被台灯拉得老长,斜斜劈在地板上。
“理由。”陶娜的语气不凶,却带着惯有的压迫。
江念把那张盖了鲜红校章的推荐表平放在桌面,声音不高,却足够稳:“名额我不要了,给沈辞吧。”
陶娜没立刻接话,目光从表格移到少年脸上。
那张脸平静得像凌晨四点的湖面,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江念,你知道每年多少个学生想挤进这张A4纸?”
“知道。”
“你也知道,如果放弃,下一次机会是明年十二月,而高三的十二月——”
“没时间准备冬令营,也几乎没可能破格。”江念替她补完,语调客气得像在讨论别人的前途。
陶娜被噎得沉默,半晌,轻叩桌面:“因为沈辞?”
江念垂眼,指腹在纸角压出一道折痕,又很快抚平:“因为我状态不好。”
“撒谎。”陶娜直接戳破,“月考满分的人状态不好,那全校都得去医院挂神经内科。”
“……”
空气僵持到第三节上课铃响,陶娜终于叹气,把表格塞进抽屉:“先回去,今天晚自习之前,你随时可以反悔。”
江念点头,转身拉门,手搭在把上时,身后传来一句极轻的提醒。
“江念,有些东西让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少年脚步没停,只“嗯”了一声,门缝外的走廊灯把他的影子切成两半,一半留在办公室,一半跟着他回到黑夜。
“我得过那么多奖,也不缺这一个。”江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让给沈辞。”
陶娜被这轻描淡写的逻辑气得笑了一下:“江念,这是省队,不是糖果。”
“我知道。”
“你知道还——”
“老师,”江念打断她,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你不用劝我,最迟明早,最终名单要确定下来。”
这是他从齐韬那里听来的。
也不是齐韬当面告诉他的,是他送卷子时无意间听到的。
陶娜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学生不是在“申请”,他是在“通知”。
她放缓语气:“沈辞知道你这么伟大吗?”
江念指尖微颤,面上却仍是平静:“不需要他知道。”
陶娜叹了口气,从笔筒里抽出钢笔,拔开笔帽:“最后问你一次,不后悔?”
江念没答,只把那张被攥出褶皱的原始名单展平,轻轻放在她面前。
动作温柔得像在抚平谁眉心的褶皱。
陶娜在“江念”二字上划了一条笔直的斜线,旁边重新写上“沈辞”。
她心里也清楚,要是她不答应,按江念这性子,他能在这杵上一天。
江念自己名字上的斜线,后面跟着沈辞的名字,手指蜷缩了一下。
他在这里转了这么久,却始终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现在他好像知道了。
一个算不上名分的名分,一个能和他的名字并列的机会。
第三节上课铃响,江念才从办公楼出来。
阳光正好,广播里音乐声戛然而止,操场人群散去,空荡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他绕远路,从实验楼背面穿回教学楼,那里有一排废弃的乒乓球台,台面上落满银杏叶。
他随手抓起一片,把叶柄掰成一小段一小段,丢进风里。
最后一小段,他捏在指间,忽然想起上次和沈辞在体育馆里打球。
少年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清晰的肌肉线条,说话时呼出的白雾在他面前聚散:
“手腕别僵,像甩鞭子——”
江念低头,把那段叶柄攥进掌心,叶汁染出淡绿色的痕迹,像一道无人知晓的刺青。
中午十二点,教室里只剩风扇吱呀。
沈辞拎着外卖袋进来,里面是两份鸡排饭,他走到江念桌前,把其中一份放下。
“谢谢。”江念没抬头,笔尖在草稿纸上写一行行公式,数字工整得像列队。
沈辞“嗯”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拆了筷子,却迟迟没动。
良久,他忽然开口:“名单改了。”
江念笔尖顿住,墨水在纸面洇出一个小黑点。
“陶娜刚在群里发的,”沈辞声音低而平,“现在写的是我。”
江念“啪”一声合上笔帽,声音轻得像叹息:“恭喜。”
沈辞笑了一下,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有点冷:“是你吧?”
江念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把鸡排饭往他那边推了半寸:“再不吃凉了。”
沈辞盯着他,眼底的情绪一点点涌上来,像潮水撞上防波堤,却找不到缺口。
最终,他低头扒了一口饭,嚼得很慢,仿佛每一粒米都长着倒刺。
吃到一半,他忽然放下筷子,声音含糊:“江念,你把我当什么?”
江念捏着一次性勺子的手一紧,塑料柄发出细微的“咔”声。
他抬眼,目光穿过沈辞肩膀,落在黑板槽的粉尘上。
“把你当……”
沈辞等了很久,没等到后半句,于是笑了一下,那笑意没抵达眼底:“行,知道了。”
他起身,把只吃了一半的鸡排饭扔进垃圾桶,动作干净利落,像扔掉某种多余的期待。
江念看着他把饭倒掉,什么也没说。
他又开始怀疑自己。
这个决定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下午物理课,陶娜难得讲了道超纲的竞赛压轴,
写满四块黑板,回身时拍了拍讲台:“这题省队选拔考过,去年全军覆没,今年谁来做?”
她目光扫过教室,掠过沈辞,掠过江念,最终停在沈辞脸上:“你来。”
沈辞走上讲台,捏起粉笔,刚写两行,忽然停下,回头:“老师,我能申请换个人吗?”
全班哗然。
陶娜皱眉:“理由?”
沈辞声音平静:“这题江念比我熟,他讲得更清楚。”
江念坐在座位上,背脊猛地一僵。
陶娜挑眉,看向江念:“那你来?”
江念站起身,脚步有些飘,走上讲台时,与沈辞擦肩而过。
两人肩膀相碰,短暂得像错觉,却都感受到对方肌肉瞬间的绷紧。
江念捏起粉笔,指尖微颤,很快稳住,一行行公式流水一样泻出。
声音清冷,逻辑锋利,像一把出鞘的刀。
讲到第三步,他忽然停下,目光落在台下沈辞的脸上。
那人正看着他,眼神深得像一口井,井底映着月光,也映着他自己。
江念喉结动了动,剩余半题竟忘了怎么开口。
陶娜在一边提醒:“江念?”
江念回神,垂眼,把最后两步写完,放下粉笔,声音低而哑:“完了。”
掌声响起,稀稀落落,却像隔着一层玻璃。
季宇吹了个口哨:“还得是念哥,基本功牛逼。”
江念没心情听这些马屁,径直走下讲台,回到座位,沈辞没再看他,只低头在草稿纸上写东西。
笔尖划破纸面,发出“呲啦”一声。
晚自习结束,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
沈辞收拾书包,动作比平时慢,等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他走到江念桌前,把一张折成方块的纸放下。
“回家再看。”他说完就走,脚步很快,像是怕被拒绝。
江念捏着那方块,指腹触到微微凸起的铅笔痕,像摸着一块烧红的炭。
他等到走廊灯也熄了,才在楼梯拐角展开纸。
上面是沈辞的字迹,潦草却有力:
“江念,我不需要谁让,也不想你退。如果擂台只能站一个人,那就公平竞争; 如果擂台可以站两个人,我希望对面是你。
——沈辞”
江念靠着墙,把那张纸重新折好,折痕对齐,再对齐,直到它变成坚硬的小方块。
他抬手,想把它扔进垃圾桶,却在最后一刻收进胸前的校服口袋,
贴近心脏的位置,像揣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火星。
257室。
沈辞洗完澡出来,发现对面床铺仍空着。
江念走读后,那张上铺成了杂物区,堆着季宇的篮球和两本杂志。
他用毛巾擦头发,水珠顺着锁骨滑进领口,冰凉。
季宇探头:“辞哥,你下午扔的鸡排饭可惜了,我排了二十分钟队。”
沈辞“嗯”了一声,没接话,爬上床,拉帘,黑暗瞬间罩下来。
他把手机亮度调到最低,点开相册,最顶端是一张偷拍。
那天江念站在图书馆门口,围着灰白围巾,鼻尖冻得微红,正低头翻讲义。
照片模糊,却足够看清那人睫毛上沾的碎雪。
沈辞拇指悬在屏幕上方,良久,轻点删除。
系统提示:是否确认?
他退出相册,没按确认,也没按取消,就那样让提示挂在后台,像一道永远不关的闸门。
“哎,辞哥,听说咱寝室要搬来新人了。”
沈辞本想睡了,听到季宇的话又睁开了眼。
“谁啊?”
宿舍最近重新装修,两人间改成了四人间,说是能容纳更多人。
季宇挠了挠头:“小道消息,不保真啊,据说是个干干净净的清纯学霸。”
沈辞在鼻腔里“哼”了一声。
学霸又怎么样?
前十里不还是有六个都是三班的?
嘶……
难不成……
下一秒,季宇说:“哎对,就是那个最近直线上升的迟淮。”
沈辞莫名有了危机感。
“那哥们也是真猛啊,叶子的位置早被挤掉了。”
“上次月考成绩出来后,咱文艺委员躲在宿舍哭了好半天——哎,不是我偷窥啊,她室友说的。”
“啧啧,数学课代表的位置不保,陈淼也该紧张起来了。”
“不过放心辞哥,你和念哥的底盘稳得很,谁也挪不走。”
季宇滔滔不绝地说着,全然没发现上铺寂静得可怕。
沈辞没睡着,只是静静地听着季宇絮叨叨。
迟淮这个名字,已经挤进了前五的位置。
再往上……会不会真的超越自己?
那他就再没有理由和江念并排了。
半夜不知道几点,江念把司机打发走,自己在院子里徘徊好久才进门。
客厅留了一盏小夜灯,萧清茹靠在沙发打盹,听见动静睁眼:“回来了?”
“嗯。”江念弯腰换鞋,背影像一张拉满的弓。
萧清茹闻到他身上的夜风味道,犹豫片刻:“听说名单改了?”
江念动作一顿,直起身,声音轻却笃定:“我改的。”
萧清茹叹了口气,没问原因,只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揉一只受伤的猫:“去睡吧。”
江念点头,回房,关门,反锁。
他拉开抽屉,里面躺着厚厚一摞奖状,从市级到省级,按时间顺序排得整齐。
他把最上面的省队推荐表复印件抽出来,盯着被划掉的“江念”二字,忽然觉得刺眼,合上抽屉,关灯。
黑暗里,他摸到校服口袋的小方块,指腹摩挲折痕,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边泛起蟹壳青。
他借着微弱的光看向桌子上哥哥江墨的照片。
“哥,我好像……有点喜欢一个人。”
“但我没名分。”
早上六点四十,沈辞起床,刷牙,洗脸,换校服。
熟练得像编订好的程序。
下铺季宇还在睡,四仰八叉,被子踢到地上。
沈辞弯腰替他盖好,顺手把垃圾桶里的半份鸡排饭残骸提出来,扎紧袋口。
走出宿舍,晨雾未散,操场上只有零星几个晨练的老师。
他绕到公告栏前,玻璃框里的名单依旧鲜红,
“沈辞”两个字在晨光里亮得刺眼。
他抬手,指腹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沿着那道名字缓缓滑过,像在给某人擦去眼泪。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辞回头。
江念走过来,手里提着豆浆和包子,热气在冷雾里氤氲。
沈辞眼神飘过他手里的豆浆和包子,萌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他刚想把这想法赶走,就听到江念说:
“早上又没吃饭?”
沈辞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嗯……”
江念把袋子递给他:“再这样下去迟早得胃病。”
沈辞接过袋子,热的,刚买回来不久。
他睫毛下垂,刚好盖住眼底的情绪:“谢谢。”
两人没再搭话,沉默着往教学楼走。
早读期间,沈辞把早餐吃完了。
是他爱吃的鸡汁包子。
还有对他来说甜度刚刚好的豆浆。
沈辞很清楚自己没和江念说过自己的喜好,也就有一回他去买早餐碰见了江念。
那个时候他就注意了?
还挺……细心的。
“下周去集训,紧张吗?”
江念的声音在耳侧传来。
沈辞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还好,也没什么。”
“……那就行。”
毫无营养的对话。
沈辞总结。
但让他这一天都很开心。
江念眼神落在沈辞身上。
什么没名分。
朋友,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