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31年，烟嘉病逝。
陛下并未追封，烟嘉以连婉仪的身份将牌位立在檀香殿内。
或许是顾念着我与烟嘉的兄妹之情，陛下许我走出南风苑，去檀香殿给烟嘉上一柱香。
我由内侍搀扶着，颤颤巍巍地把烟嘉的牌位擦净，再细细用笔描了一遍牌位上那些字。
我已经许久不拿笔了，手抖得厉害，好几次把字写得歪歪扭扭。
行珏递了折子回京，我们破天荒地没有争吵。他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看我一遍一遍擦拭着有些简陋的牌位。
为妃三十载，最终成了一缕孤魂，囚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室之内。
我和行珏相顾无言，临走时，他却倏地转过头来，对我说：“如今宫中已有皇后，您年岁也大了，可愿随孤前往寒州，颐养天年？”
我摇摇头，道：“陛下还在，我仍是天子宫侍，照规矩不得出宫。”
行珏咬牙：“孤愿替您请旨。”
我沉默着走到他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无谓再让你受你父皇责备了。”
“你终究还是舍不得你的荣华富贵。”他道，旋即嘴角又勾起嘲讽的弧度：“也是，即便孤身为皇子，到底也是比不上宫中气象华贵。”
我皱了皱眉：“行珏，这些年的历练，我原以为你会懂得。”
行珏却忽然激动起来，他一甩宽袖，轻蔑地“哼”了一声，说：“孤应该懂什么？懂君后为了入宫葬送了亲妹妹一辈子吗？孤读圣贤之书，却实在不懂得大丈夫为求安逸委身男人是什么道理。”
我们二人又再一次不欢而散。
那日回去，我将藏在柜子里的书全都拖了出来，一本一本地翻开，上面的墨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三十年，足够我从心怀天下的少年变成久居深宫的怨夫。
当初学堂先生写下一幅“少年自由凌云志”，赠予了我。先生说，我为人清明正直，会在官场上大有作为。只希望我他日居于庙堂之上时，仍能不忘少年志气，要为百姓鞠躬尽瘁。
只可惜，没过多久，我就进了宫。
我也多次午夜梦回，也想要和那位上官氏一样，得恩典入朝为官。
怀着孩子之时，我也曾经无数次想打掉这个孩子，但最后还是心软了——因为这终究是我的孩子，是我的血脉。
“君后，您这是做什么？”小内侍端着茶水走进来，看见满室狼藉，忙过来帮我。“若是君后想收拾旧物，吩咐奴才们就是了。”
我都指腹在那副“少年自由凌云志”字上来回摩挲。
“不用收拾了。”我说，“拿出去烧了吧。”
内侍惊讶道：“君后！这些可是您多年珍藏，怎么能说烧就烧了呢？”
“留在我手上，又有何用？与其如我一般多年不见天日，倒不如一把火烧了，好歹也算见过光明。”我说。
内侍似是怕我将来反悔，站在我身旁犹豫不决。
“你若不去，那本君便亲自动手。”我说。
内侍便着急忙慌找来人手，把这堆东西搬走了。
我手上的那幅字是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行珏临行前，我托宫人把这幅字带给了行珏。
宫中事务日少，我在玉阙宫内设了小佛堂，日日除了礼佛，便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听下人说陛下来过几次，看着在床上迷迷瞪瞪的我，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太医来过几次，为我诊完脉后，说我忧思过甚，当问到如何调养时，他们通通面如菜色。
其实我自己大概知道自己的情况。
许是担心我郁郁而终，陛下将早年丧母的三公主过继于我。
此时三公主嗔月已在宫外开府别居，但得旨后，还是常常递折子入宫请安。
嗔月是已故的襄贵妃之女，我素来与襄贵妃无甚来往，可嗔月却待我热络，事无巨细地为我安排一切。
“还是哥哥好福气，临老了得了这么个乖顺的女儿。”喻郎君调笑到。
他也苍老了许多。
这些年来，他的孩子从未来向他请安过。
他面上虽不介意，可是每每行珏来短暂请安时，总是失神地望着我们。
他常年酗酒，身上也落下许多病灶，在那年初冬，与房内饮酒时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
陛下简单操办了他的葬礼。
他那位甚少出现的孩子也来了。
那孩子有了身份尊贵的嫔妃做养母，人也聪颖，如今在朝中也说得上话。
可他情绪无甚波澜，只是安静地上了一柱香，又安静地离开。
喻郎君没有父母兄弟，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怕也很快会忘却他。
想到此处，我忽然想多活几年，再记喻郎君久一些，再就一些，全当是为了不让他白活这一世。
在那以后，我的小佛堂里又多了一个牌位。
他叫喻应漓。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