嗔月及笄那年,陛下下旨,让嗔月前往澜岛和亲。
这件事,在宫中没有任何人感到意外。
近年国朝与澜岛交好,前些年澜岛便来使,愿与国朝永结秦晋之好。从那时起,便有传言陛下已选定嗔月为和亲公主。
嗔月本人也很坦然,顺从着安排,渐渐学习澜岛礼仪文化。
她虽不是我的血亲,但好歹在我跟前尽孝过,她出嫁时,我也为她添了妆。
嗔月的生母襄贵妃,曾是陛下兄长的妻子。那年宫变过后,陛下不忍她受尽折磨,于是为她改名换姓,接入宫中。
即是换了身份,襄贵妃的母家全当没了这个女儿,幸而襄贵妃得宠,才在宫里渐渐站稳脚跟,生下嗔月。
襄贵妃还在时,陛下对嗔月多有关爱;可襄贵妃难产死后,嗔月跟着乳母,渐渐便被陛下遗忘了。
她是成熟了心性才带到我跟前来的,我非但没有花力气教养她,反而得了她许多帮助,心里也把她当半个子侄看待。
嗔月和亲,行珏得旨互送,我也在烟嘉丧仪后第一次见到了他。
他清减了许多。
听闻寒州地方官知道他是下放皇子,办事阳奉阴违,并不尽心,事事要他亲力亲为,他在寒州官场吃了许多苦头。
他当初放弃一切也要娶的那位陶姑娘,在生产之时因体弱难产,只留下一个瘦弱的小女儿便撒手人寰,他年纪轻轻成了鳏夫,又带着孩子,行事多有不便。
寒州乃苦寒之地,那命苦的小孙女常常害病,行珏在俗务之间还要抽出身来,带她寻医问药。
兴许陛下也终究是不忍孙女受苦,此番特地让行珏送亲,还特地嘱咐把小孙女儿带进宫来。
嗔月和行珏离开那日,陛下特地把小孙女儿抱来南风苑。
“连郎,你瞧这丫头,眼睛多像你。”陛下抱着孩子,颇为僵硬地逗弄。
“臣侍瞧着更像陛下。”我含笑回答。
“当真?”
我靠坐在床上,点了点头。
陛下爽朗地笑出声,嘴里念叨着“好、好”。
“行珏说,这丫头如今只取了乳名,未取正名。连郎广览群书,可有什么好想法?”陛下问。
我只微微摇头:“臣侍如今年纪大了,头脑不灵光,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此事还是烦请陛下费心。”
“朕想……叫京华可好?朕要让这小丫头做京中最美的光华!”他抱着孩子,脸上是宠溺的笑。
孩子听到他的话,竟也笑逐颜开,拍了拍手。
“诶哟——你也喜欢这名字啊?真是爷爷的好孙女哟!”
我看着陛下那张甚至比行珏更年轻的脸,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连郎,朕打算将京华常留宫中。这孩子身体不好,不能再跟行珏回寒州吃苦了。”陛下依旧逗弄着孩子,头也没抬,“如今行珏的状况,怕是难有高门贵女愿嫁他,朕想着,等行珏回京,便给他指个品行端正的平民之女,又或是小官家的女儿,如此也有人为他料理后宅,断了他的后顾之忧。”
我有些惊讶:“陛下从前并不同臣侍说这些。”
陛下笑了笑:“行珏是个好孩子,就是脾气倔了些。从前在京中是皇子,又有你和烟嘉护着、身边人哄着,养出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朕下放他到寒州,任流言疯传他已失宠,他才能真真正正感受到何为官场,何为政治,才能参透帝王心术。”
“陛下……谋划周全。”
陛下笑了笑:“他这两年性子好了些,在寒州百姓间极有声望。等他再待几年,把寒州官场那些腌臜货连根拔起,朕便召他回京,加封亲王。”
我一时之间有些愣怔,回过神来,却对上陛下张扬的笑脸:“连郎,你给朕生了个好孩子。”
我连忙低下头,不敢回望他。
次日,陛下为孩子赐名,并加封宝珠郡主,把孩子带到了重华宫,赐了三个乳母,命好几个太医严密看管。
我也得了许可,可以随时走出南风苑。
尽管此时的我连走下床都是件难事。
偶尔天气晴好,我又有力气,会开了南风苑的大门,让下人搬来藤椅,坐在南风苑门前的长街上,看偶尔路过的宫人。他们原先也惧我,发现我从不向他们发难,也会满脸笑容地请安,碰上个事务不忙的,也会停下同我说说话。
宋郎君出宫了。他虽未曾生养过,但与当今皇后曾为夫妻,出宫时陛下为他改名换姓,送去边地当了个不入流的小官。
三月后,算着日子,本应是嗔月到达澜岛的日子。
可是嗔月和行珏却音信全无。
起初我们都以为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可随着日子一日日过去,陛下派去的人一批接着一批,却仍是没有消息,朝中不安的情绪逐渐蔓延至后宫。
这几年,陛下行事不再张狂,或许是这副十七八岁少年模样下的灵魂实际已是花甲之年,他变得愈发稳重。最近他开始寻仙问药,希望能恢复到正常人的模样,可这又谈何容易?
“本想让小五作为嗔月兄长送嫁,没想到如今却两个孩子都……”陛下在我面前落下泪来,“连郎,是朕对不住你。”
我轻轻拍拍他的肩头:“行珏和嗔月定会吉人自有天相。”
我安抚陛下,那夜他宿在我宫中偏殿。
那夜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时,梦境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是仍心有余悸。
我依稀好像见到了行珏,可我看不清他的脸,只隐隐听见模糊的声响。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做过这样的梦。
守夜的内侍见我惊醒,忙点了灯,看见我面色苍白,准备取出常备的参片让我含服。
他们已经不再请太医了。
因为每个太医都说,我左不过就这两年寿命了。
我再次睡下,又做了梦。
这回梦见了烟嘉。
她说,哥哥,行珏在我这里,你放心。
我拼命想要抓住她,可却怎么样也抓不住。
再睁眼,是一屋子围着我的太医。
“陛下——君后醒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围住我的太医们纷纷散开,接着就是陛下大跨步走上前。
他伸出手,又不自然地收回,最终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开了。
为首的太医跟着他走了出去,余下几个太医静静地收拾着医药箱。
我闭上眼睛。
他们或许是觉得我又睡了过去,便低声说起话来。
“依刘院正看,连君后此番……”
回答的人声音有些犹豫:“怕……就是这段时间了。”
“那这药方……可都是稀罕材料。”
“如今再用药也是无济于事,但既是陛下吩咐,你我照做就是。”
“唉……可怜君后……怕是不能送五皇子最后一程了。”
“唉……莫说了。”
随着脚步声渐远,我再睁开眼,眼前却是模糊一片。
内侍走上前,却低呼:“君后可是难受的慌?怎么满眼是泪。”
他笨拙地拿来帕子为我拭泪。
我看了看他,脸生得很,问:“你是新调来的?”
他恭敬道:“回君后的话,奴才福子,前些日子刚来南风苑当差。往常此后您的几位先生被陛下传了去,所以奴才进殿伺候着。”
“你如今多大了?”
“奴才十四。”
“还是个孩子。我如今也到头了,晚些差人把你送去珍宝阁,那儿事少,你也能过的好些。”
“君后得上天庇佑,定能快快康复。”他有些笨嘴拙舌,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一句吉利话。
“你嘴上不灵光,伺候主子怕是不得主子欢心。”
听了我这话,他羞红了脸。
“我问你事情,你不要惊慌,一五一十地回答我,若是诚实告诉本君,本君便额外赏你两个金元宝,送你去珍宝阁当差;若是说谎了,本君便让人把你压去慎刑司。”我说。
他惶恐跪下,身子匍匐在地:“奴才🆙知无不言。”
我深吸一口气:“五皇子他们如今可有消息?”
他颤抖着身子,却没有说话。
“说话。”
他几乎要哭出来,声音抖得不像话:“不行……先生们说,这事儿不能让您知道。”
“你那几个先生是主子,还是本君是主子?”
“您……您是主子。”
“你即知道我才是主子,那还不速速说出来?还是要等进了慎刑司、吃了苦头才肯张嘴?”
他磕头求饶:“奴才说、奴才说。五皇子护送公主前往澜岛途中遭遇海盗,海盗掳走了公主,船上众人遇难。澜岛水师近日找到了那伙贼人,那伙贼人……亲口承认,杀害了五皇子……并将五皇子……尸沉大海。”
我心口一阵抽痛。
“那……公主……可还好?”
“公主……被那伙贼人玷污,军队找到时……公主已有身孕……澜岛那边传来的消息,公主形容疯癫……”
我眼前又浮现出两个孩子,又湿了眼眶。
见我不说话,福子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却对上我满是泪水的眼睛。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不断磕头。
“不怪你。”我说,“你就在殿内伺候着,本君会跟你先生说,给你赏赐。”
“谢君后赏赐。”他战战兢兢地匍匐着向后爬。
傍晚,陛下又来了一回。
他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唇边是青色的胡茬。
明明是颓废疲惫地不成样子,见了我却扬起嘴唇,扯出一个笑 。
我说,陛下,行珏的后事如何操办?
他的脸又塌了下去。
但最终还是向我坦白了。
“行珏已沉尸大海,澜岛也好,我国朝也罢,派出去的人都一无所获。”
“那伙人到底是何人?竟下如此毒手!”我含泪问。
陛下摇摇头:“审问过了,哪国人都不是。他们常年在还是漂泊,劫掠商船。”
“陛下……把……公主……带回来。”我渐渐有些呼吸不畅,但仍强撑着。
陛下为我顺气,嘴里答应着。
我本以为自己能撑着等嗔月回来,但我的身子正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衰败着。
我再睁眼时,想再说出话已经很困难。
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命人请来陛下,陛下也来得很快,他还穿着朝服,想必是刚下朝。
“陛下……”
我气若游丝。
这回,他快步上前来握着我的手,附身到我唇边。
“嗔月……接回来……我的孩子……”
“朕已经同澜岛交涉好,嗔月今日启程,你且再……且再等等。”
“等……不及了……”说罢,我轻咳几声,“臣侍殿内……有个孩子……福子……陛下,赏赐他……送去珍宝阁……”
“好,好。”
“还有……烟嘉……陛下可还记得她……”
他一愣,随即点点头。
“烟嘉的牌位……劳烦陛下……常去看看……她是……我的妹妹。”
“朕一定会。”
“陛下……臣侍……走了,不要葬在……妃陵。”
我感觉浑身力气已经用尽,在看到他点头的那一刻,整个人仿佛忽然解脱了,眼皮似有千斤重,缓缓闭上了眼。
意识消散之际,我见到了行珏。
“爹,走吧。”
他别扭着朝我伸出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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