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開始下雪了。
又是一個新年,城寨開始進入熱鬧的時期,樓下傳來陣陣歡聲笑語,街坊鄰裡聚在一起看電視裡播放新年聯歡會。
信一坐在理髮店裡,身上披著一床薄被,手裡握住一杯熱茶,冒著一股股熱氣。
他望著出神,手指被冷熱暈著粉紅。
這是第幾個新年了?
大抵是第二十八個了吧。
龍捲風走後的第二十八個新年。
也是他愛龍捲風的第三十六年。
許是窗戶沒關緊,絲絲冷風夾著雪狠狠刺進信一的身體,啃食著他的皮肉和早已病入膏肓的脾臟。
“噗——”
一口血濺染水杯和衣物。
信一終於忍不住,抱住腦袋,踡縮起身體,雙手死死拽著被褥,步入晚年的他,卻在此刻潰散,慟哭流涕。
不知是冷的,還是其他的,信一身體止不住的顫抖。
“大佬,好冷……我好冷。”
“大佬,好難受,我身上好疼,大佬……你在哪兒?好冷……”
……
再次睜眼時,信一正癱倒在沙發上,眼角淚痕未乾,唇齒腥甜。
茶杯碎在地上,茶水已經乾透,留下一灘水漬,窗戶被徹底吹開,風魚貫而入,氣溫低的嚇人。
信一默默從沙發上起來,擦了擦淚痕,起身走到平時記賬的桌子前,拉開板凳坐下。
他伸手想拉開抽屜,卻又指尖忍不住顫抖,只好總左手區握住手腕,才終於停下。
信一從那小小的抽屜裡拿出一張信紙,信紙已經泛黃,還有一層薄灰。
他對著那紙輕輕呼出一口氣,將灰吹向空中。
將紙鋪平,拔出筆帽,信一提筆,一字一句將心裡的話寫成一封信,儘管因為病痛,字跡變得有些歪歪扭扭。
『今天是2013年2月3日,我一個人過得第二十八個新年。
我的身體已經很差,我知道,我這個人已經爛掉了,身體是,心裡也是。
我有一個很愛很愛的人。
他將我一把一把拉扯大,他不嫌我吵鬧,不嫌我貪吃,不嫌我不務正業;他會教我寫字,識字,教我算數,教我武功,教我將蝴蝶刀耍得漂亮有力;他會在我撒嬌的時候帶我吃我最喜歡的叉燒飯和凍奶茶,會在我受傷的時候急急忙忙跑過來,查看我的傷勢,為我包扎,會滿足我的所有願望,即使那需要花很多錢。
所以我一直很快樂,我比任何人都漂亮,比任何人都靚仔。
我有自己的摩托,自己的進口音響和唱機。
他很喜歡為我修髮,將我每一根髮絲都修出完美的弧度,我就是他的藝術品,比任何人都重要的藝術品。
十二總是調侃地說:“信一,你真的是跟了一個很好的大佬啊。”
真的嗎?我也覺得,遇上龍哥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事,是我修來的福分。
我很愛他。
……
我也有一個很恨很恨的人。
他言而無信,說話不算話,他不考慮我的感受我的心情,他自私,她將我一下又一下砸死在這裡。
我恨他,老天,我恨龍捲風,你知道嗎?
我恨他為什麼要狠心拋下我一個人,我恨他為什麼可以那麼坦然地讓自己去死,我恨他為什麼說了“以後我跟你”,卻又一個人先去,我恨他為什麼到死還要用笑來安慰我,他難道不知道,我會更痛苦嗎?
我恨他,我恨他憑什麼在我憧憬未來的時候,卻在決定著自己死亡的結局。
張少祖,我真的恨你,你知道嗎?!』
“咳咳咳!!!”一口又一口血噴灑在信紙和桌面,眼淚決堤,將信紙染濕一大片,與鮮血染成水暈。
信一的血與淚重重的,一下又一下砸進紙張。
他就這樣又提筆,筆畫落在血紙間。
『我愛的和我恨的竟是同個人,矛盾。
藍信一你真的矛盾。
大佬,下雪了,你看見了嗎?
我有些冷了,蓋了被子還是冷。
我的煙盒裡還有一根煙,你要抽嗎?
算了,你身體不好,還是別抽了。
大佬,新年快樂。
大佬,這是我們分開的第二十七個新年,我很想你。
其實我不恨你了,大佬,我只想你好好的。
好睏好累,好冷。
我愛你。
——藍信一』
放下筆的瞬間,窗外響起炮竹聲,信一轉過身,笑著看煙花綻放,燦爛,在夜空裡組成一幅幅如曇花一現的畫。
他突然想出去走走了。
信一拿起桌上的信紙,折成一個紙飛機,捂在胸口,微微佝僂著腰,一步一步,緩慢地穿過一條又一條走廊,一節又一節台階。
他終於走到了天台,走到了圍欄邊。
他就站在那裡,將紙飛機拋向遠方,看著風將它吹翻在樓底。
不知站了多久,信一終於撐不住,癱倒在地上,渾身發軟。
他堪堪翻過身,仰躺著,感受著刺骨的寒風裹挾著自己,感受著喉間湧出的熱意,可他忍住了,生生咽了下去,很腥,很疼,他嗓子澀得發緊。
生命在隨風消逝,伴著這大雪,像一只藍灰色的蝴蝶,和那紙飛機一起墜落。
信一滑下一滴淚,卻還笑著,過輕的聲音仿佛只有自己和風能聽到。
“大佬,你終於來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