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打听了许久,果然没有找到一副靠谱的偏方,更没有再见过师无弦。
只是他虽然不曾应邀入宫,我却常在宫里听到他的名字。
孙念辞“这弹的是什么曲子?”
绯凉“似乎是今日在民间盛行的琴曲。”
孙念辞“民间的琴曲,宫里都在弹?”
绯凉“听说,琴谱出自师公子之手......”
孙念辞“......难怪。”
绯凉“公主,今日可要跟着二殿下去马场?”
春色正浓,父皇带众臣赛马散心,二哥特意嘱咐我同他一起前去。
孙念辞“去,备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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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尚早,父皇索性把晚宴设在赛马场。
我接父皇指示查看设宴情况,意外地看到了师无弦。
他已辞去官身,按理不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特地被人请来演奏的吧......
周遭皆是七零八落的杂物,他抱琴独坐其中,仍用黑绸覆着眼睛,看不清神情。
绯凉“公主......”
我摇摇头。我并不觉得此时此刻,他想被人打扰。
孙念辞“先去前面看看。”
我用口型说着,刚想离开。前方,师无弦倏地抬起了头,面朝我的方向。
师无弦“......是公主。”
我底下眼睫,兀然想起,在他面前,我不用收敛情绪——他看不见。
孙念辞“我刚刚可没说话。”
不想见时,却“看见”了。
师无弦“前些日子,听了不少公主的脚步声。”
孙念辞“几次而已,就记住了?”
师无弦“养生的时候,日日听得见,想记不住,也难。”
他换了个姿势抱琴,我这才看清,那一把丝弦,每一根都从正中间绷开。
孙念辞“琴还没有修好?”
他抚上琴弦,停在断口处,低低哂笑。
师无弦“一副琴弦我还不至于修不好,这是刚断的。”
孙念辞“你是说......”
我几步上前,翻开琴弦——断口整齐,且在正中央。
我原以为,师无弦进了一遭囚狱,又盲了一双眼睛,韩侑党人不会再找他的麻烦,现在......是我高估了那些人的德行。
孙念辞“这种场合也敢动手脚,摆明了让你——”
师无弦“摆明了让我因此受罚,且是重罚。”
师无弦“这里离街市尚有一段距离,该是算准了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换琴弦。”
孙念辞“所以你就在这里枯坐,等着被罚?”
师无弦“急也不能改变局面,虽然还有点时间,公主不如猜猜,这回我又会受什么责罚?”
我紧紧盯着他——那张看不出分毫惶恐愤怒的脸。
孙念辞“师公子心胸豁达,从不记仇......”
他缓缓抬头。
孙念辞“......但我却不想让他们如愿。”
不知谁遗落的甬钟被我的衣角一撞,屋子里响起一道沉缓的钟鸣。师无弦愣了片刻,又轻轻摇头。
师无弦“公主这又是何必。”
孙念辞“——绯凉。”
绯凉快步上前。
我又将那三两个编钟敲了几下,心里有了计较。
孙念辞“你去厨房找些不用的碗罐——再找点清水。”
绯凉“公主,宴饮的菜品不归咱们管呀。”
孙念辞“......快去。”
师无弦“碗罐,清水......”
师无弦“公主是想......”
待绯凉找来十余个碗罐,我一一灌上清水。
孙念辞“师公子。请试音吧。”
他极缓地接过银著,手腕轻翻,敲下一个音。
叮,叮,叮——
孙念辞“如何?”
师无弦“......可用。”
我冲绯凉使了个眼色。
孙念辞“先端去席上。”
师无弦“公主......”
他屈膝,是要谢恩的姿势。
孙念辞“想谢恩,奏完乐再说。”
师无弦“公主一向有奇策。这法子我先前也考虑过,只是台上空旷,碗罐又太多了,我恐怕力不从心。”
孙念辞“你说这个?——好办。”
我将银著夹在之间转了两圈,反手敲在水罐上。
叮——
孙念辞“与人合作奏乐,师公子应当不是第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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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甲:“听说师无弦琴音天籁,陛下特意请了他......可这台上的是什么东西?”
大臣乙:“你先别管台上的东西,仔细瞧瞧那人......是不是......公主?”
大臣丙:“陛下方才倒是提过,今日师无弦要用碗罐奏乐,可没说公主也......”
孙念辞“诸位——”
我敲了敲面前的水罐。
孙念辞“今日奏的这乐曲我听着甚好,跟师公子商讨之后决定......”
我看向师无弦的放心,他亦转向我。
孙念辞“我与他一同演奏。”
想来,师无弦的乐曲再动听,也比不过公主“亲自奏乐”。
有多少人是真的听得懂琴音,有多少人只是为了吹嘘听过师无弦的琴音。
今夜,无人深究,为什么我与师无弦弹的不是琴——而是一堆炊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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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饮声仍在。
我掂量着两支银筷,对身旁的师无弦道。
孙念辞“要是能往丝弦里掺些银丝铁丝,琴弦是不是就没那么易断了?”
师无弦“铁?丝弦......混铁?”
他在夜色中思虑许久。
师无弦“我倒是从未听说,不过以铁的韧性,或许可以一试。”
回宫的车马近在眼前。我忽然想起台上的一幕。
孙念辞“你刚才是不是敲错一个音?”
他不再紧随其后,而是蓦然站住脚步。
我回过头,终于在师无弦的脸上看到不一样的表情,像是凝结了万年的坚冰有了裂痕。
师无弦“公主说......我敲错了?”
孙念辞“你这首曲子我也听了许多回,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音节,但似乎是敲错了。”
孙念辞“第一次用这“乐器”,不顺手也是正常。”
月色落了他满身,铺在他扬起的唇角。他在笑。
师无弦“从没有人发现我弹错音。”
孙念辞“你可是师无弦——若是经常弹错音,那世人岂不是都昏聩无知、谬赞琴圣?”
他仍在笑,却不语。
孙念辞“弹错了音,这么高兴?”
师无弦“是,世人大多昏聩无知。”
他答着刚才的话。
师无弦“所以,解人难得。”
我愈发不解,他亦不解释,只冲我恭敬一行礼。
我不知他是否在故弄玄虚,我只知道,今夜的师无弦,的确与往日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