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清晨,一阵爆炸声惊醒了灵州。
声音传来的的方向是闲云所在的位置,我匆忙赶到时,见闲云的一个伙计站在门外,正脸红脖子粗地朝着门口喊。
伙计:“火药明明能制造厉害的弹药和武器,凭什么之被拿来做烟花爆竹敬神!”
傅闲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傅闲“是啊。火药不只能敬神,还能用来祭鬼。今日你不是正想试试么。”
伙计:“我......我那是......”
伙计先是有些赧然,随后又嘴硬道。
“今日就算东家不在,我也不一定会出事!”
傅闲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晨风吹动他的袖子口,他倚着门没搭话,任由伙计辩解。
“我是在制造利器,可以用来杀敌的!就像......就像当年剿灭太平教团那一场!”
傅闲脸上的笑冷了下去,好像晨光一瞬被收回云层。
傅闲“你怎么知道那一场,死的都是敌人?”
他的声音幽缓低沉,语气堪称平和,与其说是疑问,倒更像是陈述有种诡异的冷静。
伙计:“什、什么......”
世人皆知韩侑剿灭了太平教团,凭借定风波大获全胜。但后来我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那些刻在功绩簿上的数字背后,不过都是一张张普通的面孔——不会什么太平教团,只是城中百姓。
只是我知道错在韩侑,但傅闲将其归咎于自己。
原来被困在那座城里的不止那些亡魂,还有他。
傅闲“公主这么早就来了?”
我回过神,不知他们又说了什么,那个伙计脚步虚浮地走了。傅闲走下台阶,正逆着光朝我走来。
孙念辞“你方才所说......”
傅闲“吓吓他罢了,他先前差点炸了我的铺子,公主不必当真。”
他行至我面前,初醒的晨光照亮他如常的神色,仿佛刚刚伙计的话并没有从他心上走过似的。
但我并不这样觉得。
或许今日不是最好的时机,确是最合适的时机。
孙念辞“我今日来得早,会有茶喝吗?”
我捧着热茶,看见傅闲又把玩着那个玛瑙小瓶。他将小瓶抬至下额处,犹豫了一瞬,又缓缓放下。
孙念辞“我好奇很久了,你手上的这个是不是鼻烟——”
傅闲“闻药,提神醒脑的。”
他很少会打断我,这反而让我更好奇。
孙念辞“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傅闲“就是闻药,你不要学。”
语毕,他手肘搁在扶手上,将小瓶缓缓收进掌心,动作算得上优雅,只是那态度像是晚一刻就会带坏我似的。
我其实已经知道是什么了,但没忍住笑了一声,看见他也跟着勾了勾唇角。
孙念辞“你不是作息稳定,睡得也早吗?怎么还要提神醒脑?”
我见他神思松懈了一分,想起那晚同样喝了助眠茶的他毫无睡意的模样,趁机询问。
孙念辞“难道是有心事,所以睡不好?”
他唇角笑容淡去,递来深深一眼。
傅闲“公主想说什么。”
他既已将话递到我面前,我便一改往日迂回试探,直切要害。
孙念辞“你的心事,是不是叫‘定风波’?”
傅闲没有回答我,回答我的是玛瑙小瓶落地的碎裂声,这刺耳的声音越发衬得之后的寂静让人窒息。
傅闲低头看着碎在脚边的小瓶,手指下意识颤了颤,很久之后终是出了声。
傅闲“抱歉,没拿稳。”
他的声音微沉,透着疲惫。眼中映着碎片折射的光,但很快那光就被吸入了眼底。
傅闲“我以为我与公主之间是有默契的。”
孙念辞“如果你的默契是迂回试探的话,那我打破了。因为发现这些对你没有用。”
傅闲“公主果然早就知道了。”
他终于放下了悬空的手,抬眼看向我。
傅闲“公主既然知道这些,那应该也知道在定风波面前,人就像它——”
他指向那一地碎片,素来懒散的语调刺客沾染了认真和寒意。
傅闲“一碰就碎。”
孙念辞“......我知道。武器本就有危险,你的那把火铳不也是?”
他偏了偏头,抬手抚上火铳,一路抚至火铳口。指尖压上,又倏然抬起,就像有什么从里面射了出来。
傅闲“火铳一次能带走一条生命,而定风波一次带走了多少生命,公主知道吗?”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薄唇微启,语气冷静到冷漠。
傅闲“两万五千六百二十一人。”
我一怔,像是被针刺到了心脏,细痛绵绵。
脱口而出的数字意味着什么,我和他都清楚。
孙念辞“你......”
傅闲“所以公主还要继续谈这个吗?”
骨肉之疮不适合缓慢挑磨,越慢痛越久,利刃快速破开方可平复如故。
孙念辞“要。”
大概是我的语气过于笃定,傅闲幽沉的眸微微一动,显然是有些意外。
孙念辞“‘火药明明能制造厉害的弹药和武器,凭什么只被拿来做烟花爆竹敬神’。”
孙念辞“你当年制造定风波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想过?”
傅闲静默片刻,缓缓开口。
傅闲“是。”
孙念辞“但如今你忘了。”
傅闲“忘记对那数万条人命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孙念辞“你真的这么觉得?”
他看着我,收敛了慵懒笑意的眼眸显露出夜色的沉。
孙念辞“没有你,或许也会有别人。至少你自己能选择将它交给谁。”
孙念辞“盛世烟花添喜,乱世火器,火药弹方能护住百姓。”
孙念辞“有人拿定风波屠城,就会有人拿它来救世。它本身,是没有所谓对错的。”
他没有回避我的视线,也没有接话,黑云落在他眼底。
傅闲“这就是公主要和我谈的?”
孙念辞“其实,我想和你说的只有四个字——物皆无谓。”
孙念辞“事情本身都是没有意义,赋予它意义的,是人。”
傅闲“物皆无谓......”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眸色一层沉过一层。像天地晦冥落于他眼中,像是要惊起惊涛骇浪,却最终什么都没发生。
这一刻我忽然想到,傅闲是理智人,他自己真的想不通这个道理吗?
傅闲“公主费心了。”
从他的神情语气中我察觉不出他的情绪,但有些事心照不宣,我便也坦荡开口。
孙念辞“我有私心。但我说这么多,不只因为这个。”
我看着他失了笑意的眼,想起那杯泛着热气的枸杞茶,放轻了声音。
孙念辞“是非相成,善恶相对。傅闲,这不该成为你的心事。”
这一次对话以我被佳人坊来人临时请回而终止。
次日,闲云未曾开门,傅闲也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