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于屏风后,换上了戎装。腕甲搭上我的手臂,冰冷的甲片在烛光下被揩亮成暖银色。
扣上腕甲时,侍从敲门,递来了一封南沧送来的密信。
孙念辞“家宴?这种时候吗……”
我疑惑地看着里面的请柬。上面并无落款,只赫然印着南沧皇室的印鉴。
我与南沧皇室有血脉渊源,这个邀请倒也无可厚非。但灵州危在旦夕,眼下我着实没有心力去想这些事情。
我暂且收起请柬,推门走入沉夜。凛风猎猎,军士已在城门附近整装待发。
是夜,陈齐依计,引黑云骑出城,奇袭红袍军的粮仓。
远方的火光通明,直至与次日的曙色融成了一片,黑云骑终于凯旋。
此战大捷,不仅重挫了红袍军的威势,也令受困多日的灵州军士皆为之一振——攻守之势已然开始扭转。
然而,这一点微小的扭转,比起天意的眷顾,却更像是灵州以黑云骑的鲜血和性命为代价,同时局交换来的施舍。
城门前,陈齐握上银鞍,正欲跨坐回马上,被我拦下。
孙念辞“你伤得这么严重,站稳都难,一个人骑马太危险了。”
陈齐“姐姐亲眼看见了,我是自己骑马回城的。”
他方才几乎脱力跌倒,动作又扯到了他腰间的伤口,血沿着冰冷的外甲落入脚下的残雪,接连绽开了几簇殷红的花。
陈齐“我的伤势其实没有姐姐想得那么严重。不用旁人带我,我可以的。”
陈齐话语间,与他苍白的脸色一起被风化得四分五裂。我没再犹豫,翻身上马。
孙念辞“你不想被旁人带着,那我带你回营。上来吧。”
见我伸出手,陈齐抬头,有些意外地看了我片刻,抗拒的情绪即刻消散了大半。
他握上我的手,却没有借力,而是引我去牵牢马缰。随机一个利落的翻身,他边跨坐在我身后。
孙念辞“当心你的伤……”
马蹄原地踱步,后半句的言语即刻凝滞在了舌尖。
他一只胳膊环住我的腰,又不着痕迹地把缰绳握得靠前了些,胸膛紧贴上我的后背。
陈齐“姐姐你看,我真的没事。是你多虑了。”
陈齐“但拼杀了一整夜,的确有些累了。”
这般亲昵的姿势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下意识扫视四周,众人皆身体紧绷,默契地数着枝头的麻雀,目光时不时飘向我们的方向。
孙念辞“……”
但很快,陈齐便卸了力,将下颌搁在我的肩头。扫楼耳后的呼吸温润而温热,又难掩虚弱。
可察觉到我的反应,那气息中却多了分笑意。
陈齐“有劳公主姐姐了。”
清晨的驿道阒无一人。马蹄扬起碎雪,飒沓如流星,正朝着军营的方向疾奔。
孙念辞“黑云骑向来蹑影追风,怎么走得这么慢?”
我心下急切,只想尽快将陈齐带回营中处理伤势,却没注意到旁人早已远远落在了后面。
手背被轻轻地覆上,我才突然回过神,发现自己握着缰绳的手因用力而僵硬得发白。
陈齐“不用太担心,我已经回来了。”
陈齐的声音极轻,不知是因为伤势,还是出于安慰的情绪,或是二者兼有之。
陈齐“兵戈相见……这些都在所难免。”
孙念辞“我知道,但是我不忍心看见你受伤。”
许是由于失血,陈齐牵住缰绳的那只手渐渐脱力,最后也只能收拢在我腰上。
他像是担心摔落马下,不由地收紧了臂弯。即便隔着战甲,对方的体温仍随心跳清晰地传递到我的后背。
陈齐“回天运斗,破釜沉舟,总归是需要代价的……”
陈齐“为了姐姐,我会无往不前,至死不渝。所以,无论是怎样的代价,于我而言都值得。”
我们之间陷入了漫长的静寂。
他额前的碎发摇曳在长风中,时而拂过我的耳际和脖颈,令我心中翻腾起莫名的躁意。
孙念辞“陈齐,你……”
话尚未出口,伏在肩上的额头忽然向我颈侧蹭了蹭,我牵住缰绳的手微顿。
孙念辞“你做什么?”
陈齐“穿着这身战甲,好冷……”
柔软的触感随着他的言语冷不防蹭在我耳后,引我不由颤栗了一下。
陈齐“姐姐也觉得冷吗?”
孙念辞“……”
他的声音模糊得像是呓语,洒落在我皮肤上的呼吸泛着灼烫的热意。
想起一路上背后不断传来异样的体温,我心觉不妙,赶忙探手摸到了他的颈侧。
陈齐“唔……凉。”
方一接触到我指尖的凉意,他立刻缩了脖子,而后又似取暖的小兽,脑袋无意识地朝我的颈窝处钻了钻。
孙念辞“你发烧了。”
垂落的碎发遮住了他的表情。他难受地动了动,像是在摇头,身体微微发抖。
下一刻,他在我耳畔咕哝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
孙念辞“你说什么?”
陈齐“不能恋战……天快亮了,我必须尽快……回去见她……”
孙念辞“?”
陈齐“荷花糕……”
他言语之间的逻辑就像扑在我的脖颈附近的呼吸一样凌乱,我也不再分神去思索其中的内容。我用力夹住了马肚,倍道兼行。
鸟雀喈喈,振翅飞离了路边覆雪的灌木,与我们擦身而过。
陈齐“孙念辞……”
翅羽的影子瞬息即逝,徒留心上的枝头飐动。我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声轻唤,呼吸一滞。
孙念辞“陈齐……陈齐?”
气息仍一簇一簇地落下,可回应我的只剩沉闷交叠的马蹄声。
困住我腰部的手并没有松开,可伏在我肩上的额头却越压越重,风也带不走的血气浓郁地翻涌上鼻尖……
屋内留下的侍从和黑云骑的将领皆无一人敢言,一个个敛息屏气,眼观鼻鼻观心地杵在两侧。
陈齐发过了汗,高烧的症状很快便消退了大半,人也清醒了不少。他此刻正坐在榻上,等大夫为他卸下外甲。
衣服被绞开后,伤口暴露在外,纵然是见惯了世面等我大夫,看到后也不禁眉心一跳。
那伤口之深,情状之凶险,远非陈齐轻描淡写的那样,只是‘暗箭流矢’这么简单。
孙念辞“他情况如何?”
大夫:“刀伤倒是其次,只是胸前的伤……有碎刃断在里面了,是强行拔箭造成的。”
“唉,年轻人一向有牵有挂,上了战场怎能这般无所顾忌?也是多亏了陈将军地身手,不至于成致命伤……”
陈齐“咳咳……”
大夫:“陈将军是喉咙不舒服,还是眼睛不舒服?”
陈齐拼命朝大夫挤眉弄眼,大夫这才察觉屋内的气氛,脖子一缩缝紧了嘴,手上清醒伤口的动作莫名加快了几分。
大夫起身去取绷带,我上前打断了他。
孙念辞“包扎的事,我亲自来。你们都先出去吧。”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你推我搡地飞出门去。最后离开的人把门关上,屋内只余我和陈齐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