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正准备将煎好的药送去给陈齐,半路碰到了前来找我的大夫。
他将黑云骑的伤情尽数告知于我,并给了我一些化瘀的伤药,正欲告辞时却被我拦下。
孙念辞“陈齐的病症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夫:“回公主,陈将军的问题并不全在箭伤,过去我行诊时曾遇到过类似的医案……”
大夫:“沙场上剑拔弩张,将士们回军后杀性一时难以消解,又没了纾解之途,才会遭梦魇纠缠。”
大夫:“不过少则数日,多则半年,症状便可自行消失,照说若能自然入睡,则无需特意干涉,并无大碍。”
孙念辞“可是陈齐一夜未睡。”
大夫看了一眼我拎在手中的食盒,轻叹道。
大夫:“药方里新加过几味安神的药材,能帮助陈将军入睡。”
大夫:“公主,我的药可治愈箭伤,但这只是杯水车薪。心结……还需要有人帮他解开。”
陈齐正靠在床边发呆,见我推门,他立刻坐直了身子,冲我笑了笑,双眸却不似过去那般有神。
看来昨夜之后,他也一直没有入睡。
我坐在他身旁,从食盒中取出温热的药碗,递到他面前。他攒着眉,向另一侧躲了躲。
孙念辞“为什么要躲?”
陈齐“这药闻着好苦。”
孙念辞“这是大夫特意叮嘱过的,你不喝怎么行?”
他微微别开脑袋,我便又强势的将碗朝他面前递了递,却没想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拉近到他身前。
孙念辞“当心洒了!”
他敏捷地扶稳药碗,却没有推离。
陈齐“姐姐,你喂我喝。”
促狭的笑意驱散了几分笼在他身上的憔悴,他的伤势有所好转。这本应是值得欣喜的事,可我心中却无法生出一丝高兴之意。
——昨夜他装睡的事还历历在目,清晨他也用这种方式骗我离开,似乎有事瞒着我。
咚——药碗被径直放在桌上,闷响兀然荡在安静的房间内,陈齐为之一怔。
孙念辞“不喝算了。”
我冷言道果断起身,要往门外走,陈齐突然抓起药碗,仰头猛灌了下去。他不喜欢苦味,中途呛了一口,却也只是皱了皱眉。
孙念辞“你不是觉得苦吗?”
陈齐“苦。咳咳……我把药喝了……你还走吗?”
他忍着药汤的酸苦,用手指蹭干了残留在嘴角的液体,焦急而恳求地望着我。
见此情状,我心中还是软了下来,转身从罐中取了块蜜饯,递到他嘴边。
孙念辞“吃点这个,就不会觉得苦了。”
许是因为看到了解苦的蜜饯,他紧蹙的眉心瞬间变平缓了。
陈齐“姐姐还记得,荷花糕的味道吗?”
孙念辞“荷花糕……”
气息掠过我的虎口,令人想起夏日里微潮的暖风。柔软的触感不经意蹭过指尖,我的指节不禁轻缩了一下。
午后的阳光透过屋檐,灿然地落在碗底的药渣上,手中的蜜饯只余一半。
陈齐“灵州的蜜饯,比荷花糕要甜。药汤,也确实没那么苦了。”
陈齐观察着我的反应,见我仍在原地愣神,才短暂地移开了目光。
陈齐“糖蜜。”
我顺着他的目光垂眸,才发现手指上已然盈裹了从半边蜜饯中溢出的蜜。
陈齐“我帮你……”
孙念辞“不必了。”
我耳根发热,当即背过手,令他握了个空,又顺手拿起药碗装进食盒里,转身快速朝门边走去。
房门方才被我拉开一道缝隙,身后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却被一只手抵了回去。
陈齐“你生气了??”
门被他关上,欣长的身影遮住了光线,呼吸洒落在我头顶,发丝从上方垂落在肩上。他询问的声音很轻,却没有撒手。
孙念辞“昨晚,你没睡着,是不是?”
漫长的缄默后,我能感觉到他点了点头,而后将额头抵在我颈后。
孙念辞“你不相信我吗?看着我。”
我忽然回身,他先是微惊,因我的话才没有避开视线。
孙念辞“你是不相信我能保护好自己,还是不相信我能理解你?”
陈齐“我只是担心自己再做出伤害你的事。”
他摇头道,昨夜那种痛苦的感觉重新攀上他疲惫的眼底。而后他敛目,将我圈入怀中,我却推了推他。
孙念辞“我有自保的能力。况且,我不认为你会伤害我。”
我抬手扶上陈齐的侧脸,欲替他拂去眼眸中的阴霾,唤回往日里淬火一般明亮的神采。
孙念辞“陈齐,我可以陪在你身边,让你舒缓。”
孙念辞“我已经对你如此承诺了,你能相信我吗?”
陈齐“我从未怀疑过这些。”
陈齐“如果我再做伤害你的事……你不必顾虑,直接动手。”
孙念辞“……”
我所说的‘自保’,倒也并非他理解中的你死我活。我本想认真解释,他却轻笑了一下,覆上我的手背。
陈齐“但因为陪在我身边的事,我也会对自己有些信心。”
他微微侧首,嘴唇在我的手心轻点了一下。
孙念辞“那么接下来,好好睡一觉吧。”
陈齐“我现在不想睡 ”
陈齐顶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摇了摇头。
陈齐“公主姐姐,这两日一直闷在屋里,陪我出去走走吧。”
雪因晴日融化了不少,薄暮时分的空气变得愈加湿冷。
我将厚厚的大氅裹在了陈齐身上,无视他的反抗,将他包成了粽子才准他出门。
孙念辞“大夫说你的症状会自行消退,在此之前你就安心休养,至于灵州的事,我有把握……”
陈齐“你觉得……”
我们绕过屋檐下不断滴下的水流时,陈齐忽然打断了我的话,我转身看着站着水帘另一侧的他。
陈齐“我是一个称职的将领吗?”
孙念辞“红袍军的兵力数倍于你,围剿之下,你与黑云骑能击其七寸,不负重托凯旋回城。”
孙念辞“用最小的代价,最大化挫伤了红袍军的气势,也将灵州的损失降到最低,为我们争取了关键的时机。”
孙念辞“我的回答是毋庸置疑的。”
陈齐“战无不胜是最重要的标尺吗?”
我犹豫了片刻,自古名将,多是以军功彪炳青史。但是……
孙念辞“胜利并不会始终眷顾某个人,战场上多的是功败垂成。这些都非一人能左右,又如何能将评价标尺局限于成败上?”
即便隔着水帘,我也能察觉到陈齐异样的情绪。
孙念辞“说起来,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陈齐“出城前,我们都很清楚,此次奇袭定是九死一生,我们之中注定有人会沦歼殁沙场。”
陈齐“我以为自己已经最好了面对这一切的准备,但经历过之后,轻易释怀,我似乎做不到。”
陈齐微微垂首,额前的发丝凌乱的遮住了他的眼睛。
陈齐“黑云骑效忠陈家,为南沧戎马一生。我和这些将士很早便相识了,于我而言,他们早已与家人无异。”
陈齐紧攥起掌心,千钧霞光与他肩上无声地降落,此刻我才恍然发觉,眼前的少年早已背负起了更沉重的东西。
陈齐“他们跟随我离开南沧,可我作为他们的将领,却没能带他们回家。”
我的手覆在了他握拳的手背上,有一刹,他的手稍稍松了松。
孙念辞“士为知己者死。”
孙念辞“黑云骑甘愿追随你,是因为认可你作为他们的将领。我想他们应该不愿看见你自责的样子。”
孙念辞“他们自愿为灵州的百姓而战,深明大义。我既承蒙他们的厚恩,便不会辜负他们的情谊。”
孙念辞“——不会再有人为此牺牲,我绝不会让敌人踏入灵州半步。”
话音方落,陈齐径直穿过淅沥而落的水帘,将我拥入大氅中。
陈齐“我也定不会让他们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