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难得落了一场秋雨,竟有了几分晟宁的味道。
我处理了几件杂事,等返回府上,夜色已深。
刚一进门,我就看到侍女小厮都站在一角无所事事,在府中来回忙碌的尽是千金裘的家丁。
孙念辞“这是在干什么?”
中庭烛火通明,吹拉弹唱奏雅乐的,斟酒煮茶露天摆席的,慕名排队献礼的,一众人挤得水泄不通。
千金裘被簇拥在其中,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重新束了发冠,煮完酒的家丁恭敬地把杯子递到他的手上。
排在首位的食肆掌柜从草编袋里掏出一条巨型红鲤,甩尾溅出的水惊得周围人退开了一步远。
食肆掌柜:“这是快马加鞭送了好几里路过来的鲤鱼,看看这劲道!肉质肯定特好!灵州没有的品种!两倍钱我也不卖给别人!”
千金裘喝了口酒,眼皮都没抬一下。
千金裘“吃腻了。”
食肆掌柜垂头而去,在他后面的商贩整理了下衣冠,走上前,神秘地从金盒中呈出一物。
商贩:“这是前朝保存至今的玛瑙牛角杯,孤品!价值连城不可估量......”
千金裘“比这珍贵的孤品我放了好几个府,家丁们都没时间整理......好困......”
千金裘打了个哈欠,眼角直冒泪花。
商贩:“再看看这只凤鸟纹翡翠手镯!色泽冰绿!通透如水!我还找活佛开过光,送给女眷,能保其平安一生!”
听到这里,千金裘浅色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他抬起眼,视线在手镯上停留了会儿,又转到我身上。
千金裘“手镯太普通了,配不上她。”
商人的脸皱成了核桃。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走到人群中央,拍拍手示意他们先安静一会儿。
孙念辞“都撤了吧,不知道的以为我府上过年了。”
千金裘低头一笑,他挥了挥手,面前的队伍散得飞快,很快中庭就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千金裘“是我考虑不周了。”
他拿了只酒杯往边上一递,家丁迅速地往里倒酒,倒满后,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向我递上这杯酒。
千金裘“这是公主府,理应按照公主的规矩行事。”
我接过他手中的酒杯。
孙念辞“我没什么规矩,现在放火行凶之人还没找到,我是想让你低调一点。”
千金裘“好,听公主的。”
千金裘转身对一众家丁吩咐道。
千金裘“这几日你们在府上都听公主差遣,别管我了。”
众家丁:“是!”
我有些无奈地扶额,千金裘却对这个夸张的架势十分满意,脸上的笑容就没落下去过。
孙念辞“都先下去吧。”
众家丁:“是!!!”
家丁们竟真听了我的话,一齐撤下了。
千金裘“方才在酒楼,公主没吃什么东西,我让人备了几个菜,就等着你回来。”
他回到了桌边,替我摆上了一把椅子。
孙念辞“这是‘几个’菜吗?”
桌上摆满了秋季的时令菜,有些食材灵州没有,当然,千金裘能弄到什么都不稀奇。
我在他边上坐下,他身上的香气里绕着一丝酒香,在我来之前,他好像已经一个人喝了不少,眼神些许迷离。
这顿饭千金裘全城没吃几筷子菜,酒倒是又喝了不少,我也无心吃喝,无数想质问他的话徘徊在嘴边。
孙念辞“上次你说的百晓阁......”
在我终于下定决心问出口时,千金裘却没了声响,我抬头望去,千金裘一手支着一侧脸,已经睡着了。
千金裘“......”
孙念辞“千金裘?”
千金裘睡得很香,微醺的红晕淡淡地铺在了眼睑的下方。
我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夜空,残月渐圆,还差了那么一点。
我叫了千金裘的几个家丁扶他去客房,千金裘喝醉的样子甚是有趣,他介于清醒和迷糊之间,时醒时晕,嘴里还喋喋不休。
别人喝醉都是喊没醉,他倒好,全城都在嚷嚷自己醉了。
千金裘“我是醉了对吧,公主......你变成了两个,嗯......我醉了......我是醉了......”
趁着他睡着的片刻,我问他的家丁。
孙念辞“当年千家的那场大火......也是今日吗?”
家丁们互相看了一眼,并没有回答我的话。
那就是了......我在心里确认了这一点。
当年千家因仇家放火,火烧连夜,除千金裘一人,无人生还。
忌日不乐,需素服,不奏乐,不宴席,而千金裘却根本不在意这些规矩,到底是自罚还是别的原因,我不得而知......
家丁将千金裘扶至客房,刚一沾床,千金裘就清醒了,他好像轧在了刺猬上一样,硬是自己撑着坐了起来。
千金裘“床榻太硬了。”
孙念辞“你平时用的什么被褥,我让人给你换。”
我耐心地站在床头问他。
千金裘“我要素丝、轻罗、金纱、裘皮、锦缎、羊绒、柔帛、金绸、金蚕丝、火浣布、南沧麻、北昆棉、这样十二层床垫才能睡着......”
千金裘“别皱眉啊......我的皮肤要是睡不好,是会留印子的!”
孙念辞“嗯嗯嗯......”
我的耐心被击碎,尚且敷衍地应着,脑海里拟了不下十种将他扫地出门的说辞。
千金裘“还有......”
孙念辞“你还要什么?”
千金裘倚在塌边,对我粲然一笑。
千金裘“我还要一只水晶玉枕,冰种的,啊对了,要很通透的那种,有杂质的不要。”
孙念辞“这些府上都没有,你凑合睡吧。”
我正欲离去,千金裘却忽然拉住了我的手。
他手套的材质是冰凉的触感,露出的指甲温度却比我的皮肤温度高了许多,贴在脉搏上发烫。
千金裘“再待一会儿。”
我回头看他,千金裘是一副征询的眼神,意思是留不留随意,但他的手却攥得很紧,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千金裘“就一会儿。”
他又这么对我说了一句。今日听到的坊间议论和家丁的欲言又止在脑海回溯,我竟真听了他的话,鬼使神差地坐回到床边。
看到我不走了,千金裘才安心地躺回床上,刚合上眼,他的呼吸就变得匀称了。
千金裘“......”
孙念辞“睡得也太快了吧......”
千金裘“为什么......”
孙念辞“又怎么了?”
我本以为千金裘还没睡着,仔细一看,他居然在说梦话,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千金裘“为什么蚕宝宝很有钱......”
孙念辞“啊?”
千金裘“因为它会结茧。”
孙念辞“节俭......”
我搓了搓被冷到泛起鸡皮疙瘩的手臂。
孙念辞“太冷了,换一个。”
千金裘“小绵羊......被剪了毛之后,睡不着了......”
孙念辞“为什么?”
千金裘“因为它失棉了......”
孙念辞“......算了,你还是别说了。”
千金裘“孙念辞......”
他忽然叫了我的名字。
我被他毫无征兆的举动一惊。晚风突起,窗外的梧桐叶扑簌下落,发出了‘沙沙’声响。
千金裘再也没说什么,彻底坠入了沉睡,他额前的发丝恰好垂到了眼下,就在那颗痣的上方。
月光淌进窗子,发丝形成的一小片阴影在那颗痣上晃荡着。明明窗口洞开,我却觉得屋子里有些闷热。
孙念辞“千金裘?”
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千金裘闭着眼安睡,什么声响都没有。
我望着他的睡颜,想起在地下迷宫时他喂我药的那一幕,那股闷热变得更甚。
我伸出手,指尖不断靠近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