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醒了,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不论孟辞说什么我都不理,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床顶。
这把他急坏了。
我听一个婢女说孟辞一气之下将孟夫人脸抽烂了丢回江家,江家也就是孟夫人的娘家。
啧,我没想到孟辞会这么狠。
看来我低估了阮云在他心里的分量。
阮云,阮家,我更加急迫地想要了解阮云的一切。
我要做到时时刻刻,每个动作,每个神情都与她如出一辙,那很难,但我必须那么做。
晚上他回来,带着外边的风尘味,眼底满是疲惫。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我的衣服为我上药,最后是我的脸。
之前他给我上药我都闭着眼,但今晚不,我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他对上我的视线,什么都没说,应该是觉得说了我也不会理他。
「阿辞,我脸毁了你还要我吗?」
三四天没说话我声音有些沙哑。
他还没说话,我眼泪先不争气地滚出来,他细细给我擦去,生怕流到伤口上。
我看过铜镜,伤很狰狞,布满我半张脸。
「阮阮别怕,我请了盛京最好的大夫,他们会治好你的。」
听听,他没说要不要,意思是毁了便不要了吗?
「若是将军不要阮阮了,还请将军派人把我送回梦城。」
他抓紧了我的手,「别叫我将军,阮阮唤我阿辞,唤我阿辞。」他将脸埋在我掌间。
我看着他的发顶,轻唤:「阿辞,我的阿辞。」
他熄了灯,躺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生怕碰着我。
黑暗里,我牵起唇角,扯着伤口有些疼,但我不在乎。
将军呐,您爱的是阮云的脸还是她的人呢。
日子依旧这样,每日药汤不停往轩宇居送,我全都喝下。
不过孟辞倒是谨慎,我吃的喝的他全都要亲自试过才给我。
他肯定是怕孟夫人把我弄死。
我也怕,就算孟辞试过毒,我也会偷偷用银针扎上一扎。
过了两个月,我脸上的疤完全没了,不仅没了,整个人气色都变好了。
果然金钱最养人,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能不好吗?
这两个月没有一个孟家人打扰我,孟辞还给我买了个丫鬟,叫春桃,孟辞说他亲自去买的,我可以放心用。
春桃十四五岁,是个懂事的。
伤好了,趁着孟辞进宫我便想出去逛逛。
孟辞的书房很大,藏了很多书很多画。
我感兴趣的都扯下来看看,看完就随意摆在桌子上。
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已然在床上,孟辞坐在窗边看书。
我一起身他便放下书朝我走来。
我笑着朝他伸手,「阿辞,抱我。」
自从伤了之后,他很久没有抱过我了。
他如我所愿,轻轻将我揽入怀中,手覆在我脸上,指尖摩挲着原本鞭伤的地方。
那里早已光洁如玉。
「今日怎么想着去书房?」
「院子待着烦闷,就想看看你平时办事的地方。
你在军营我就陪在你身边,以后我也在你身侧研磨可好?」
他看着我不说话,又不说话,他每次看着我想阮云的时候都不会说话。
「你真的是阮阮吗?」
「是啊。」我想也不想就回答。
他撑直我的身体,捏着我肩膀的手很用力。
「你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阮阮!阮阮很爱我,但你不爱!我感受不到你的爱!你说你是不是阮云!」
我感觉骨头要碎了,眼里噙着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辞不是查过我吗?阿辞不知道吗?」
我知道,他把我收入帐中没看我的那一个月他在派人查我,也在派人查阮云。
可他什么也没查到,边境混乱,一个没有身份户籍的人太寻常了。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我说我叫绵绵,一直都在这边境,记忆里没有亲人,一直都是一个人凄苦地讨生活。
至于阮云他查到了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猜他什么也没查到。
不然他不会蒙蔽自己把我当做阮云。
我想要成阮云,我就必须把话说得棱模两可,迷惑他也迷乱我自己。
绵绵,这个名字我都陌生了,差点以为我就叫阮阮呢。
他松了禁锢我的力道,我揉着被他捏痛的肩泪眼婆娑。
「你是阮云,你是阮云,你只是失忆了,对吗?」他又抓着我,将头埋在我脖颈间深吸一口气。
自言自语道:「你就是阮云,你就是阮云,你是爱我的,你爱我的,连味道都一样,笑起来也很像……」
他细数我与阮云相似的地方,我心底轻叹一口气。
将军,时间长了你也忘了吗?
最开始我除了一张皮囊与阮云相似,其他的可都不像呐。
就连这身上的味道,不也是你最开始送我衣服上的味道吗?
他爱闻,我才猜这是阮云的味道,从那以后我次次都将衣服熏成这味道。
如今时间久了,不熏,我身上还是那味道,可能是腌入味了。
将军,您糊涂啊。
(五)
那晚之后,他似乎愈发坚定我就是失忆的阮云。
因着他,盛京少年将军的庇护,我的日子过得很好。
我许久未见孟夫人,就连孟老夫人也不曾在我面前露面,府里下人都对我很恭敬。
我如今很自由,能去府里每一个角落,也能随意出入府邸。
但每次出去回来后,孟辞都会拉着我问很久,他问我爱不爱他。
我不喜欢逛街,就算盛京比梦城繁华我也不爱逛。
我出去只是为了探听一点关于阮云的消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打听到了前阮将军府,在西街末尾。
我也弄明白了前阮将军府为什么不叫阮将军府,要加个前。
因为,阮家满门因通敌叛国男丁全被斩首,妇孺流放极北之地。
这个消息震得我精神恍惚。
阮云呢?我心心念念的阮云呢?
阮云肯定不在极北之地,如果在极北之地孟辞早就找到她了。
我站在前阮将军府前,失魂落魄的看着没了牌匾的府邸。
门前雕梁画柱,虽已蒙灰却晓它往日的繁华与气派。
比孟将军府气派,我这么想,春桃劝我走,她说我的身份不适合在这儿。
哦,连她也知道我只是个替身,阮云,曾经盛京的天之骄女的替身。
夜晚,孟辞搂着我,问我去了哪儿,我如实说去了阮将军府,但没有加“前”这个字。
他神色有些严肃的看着我,似乎有些不悦。
我皱眉说:「没有了牌匾,我看着这里好痛。」
我指了指我的心口,他顺着我指的地方看。
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大概是我希望他想到的,他神情一下变得心疼起来,握着我的手,将我搂在怀里。
他说:「阮阮别难过,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将军呐,可是我连你的妾都还不是,这哪儿是我的家啊。
「阿辞,我想进府看看。」
他将我拉出他怀里,看着我,审视我。
他知道我说的是前阮将军府。
「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我就想看看,迫切的想看看,不看这里就难受,那里似乎有对我很重要的东西。」我又指了指心口。
是的,我迫切的想看看阮云的家,我想感受关于她的一切。
我言语间有意无意营造一种我是阮云但我现在失忆的假象,真假掺半最是蛊惑人心。
他看着我,问我:「阮阮真的爱我吗?」
「当然,阮阮永远爱阿辞。」
他笑了,如春日绽开的花,他温柔地说:「好。」
我高兴地亲了亲他的唇,笑得灿烂,「阿辞真好。」
他看着我失神,低头追逐延续了这个吻。
一天夜里,他带着我偷偷摸进前阮将军府。
至于为什么不光明正大?
我猜想应该是罪臣府邸皇帝肯定不允许人进去,特别是我,长得与阮云极为相似。
天子脚下,我顶着这么一张脸,早就传进皇帝耳朵里。
我鞭伤好后便被宣进了宫,皇帝皇后又或者是太后都对我试探不止。
进宫前孟辞嘱咐我,万不能说自己是阮云,自己有关于阮家的所有字眼。
他教我说,我是边境孤女,名叫绵绵无依无靠,机缘巧合他救了我,我从此便跟着他。
绵绵,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进宫后我一切手到擒来,毕竟这算是本色出演。
我说着一口口音极重的话,笨拙、拘谨、害怕…弄得皇帝皇后还有太后啼笑皆非。
他们信了我是边陲荒漠没见识的乡野丫头,除了那张脸,他们找不到任何一处与阮云相似的地方。
他们调笑孟辞,说他堂堂盛京第一少年将军怎么就看上我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皇帝敲打他,说我这种只能放在屋里玩玩,切不可玩物丧志。
他就当着我面说的,我局促地捏着孟辞的衣角,将头埋得很低,头顶是他们的欢笑声。
从皇宫出来,孟辞静静地盯着我看了很久,我知道,他又在衡量我与阮云了。
我手拿把掐地扮演着他喜欢的模样,很快他就将我揽入怀中,又说一些有的没的。
话说回来,他带着我走了大半个阮将军府,最后进了阮云的院子。
很混乱,院子里倒了不知名的架子,还有些烂掉书籍和不知名物,不止这里,整个阮将军府都这么乱。
不难想象当时的场景,我不由得想,那时候,阮云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盯着这些残物出神,孟辞或许以为我在伤感,还安慰地拍了拍我的头。
因为他现在啊,真是越来越把我当成阮云了。
我们进了屋子,里面也很乱,应该是事发之时众人收拾金银财宝所致。
里面有很多东西,每一样我都很感兴趣,但我不可能将它们全部带走。
「阿辞我想带走这个册子可以吗?」
「阿辞我可以带走这本书吗?」
「阿辞我喜欢这个小摆件,它给我的感觉很特别!」
我拿着个玉制小兔子到孟辞跟前,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这一定是阮云最喜欢的小物件,给它珍藏得那样好,一点灰也没沾。
孟辞瞳孔猛缩,死死盯着我手里的小兔子。
好半天他才颤着声问我,「什…什么特别的感觉?」
我又懂了,看来这兔子不仅跟阮云有关系,跟孟辞关系也不小呢。
我张口就来,「就是感觉很熟悉,对我很重要,具体我也说不上来。」
他抓着我的肩用力晃我,才一瞬他就眼底通红,像疯了一样。
他朝我吼:「你不是绵绵吗?你不是一直长在边境吗?你只是一个边境的无名氏!你不是阮云!你不是!」
我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任由他对我又抓又晃,眼泪如断线的珠子颗颗滚落。
泪砸到他手上,他恍然清醒,慌乱抬手擦去我脸上的泪。
「对不起…对不起阮阮,我不是有意的,抓疼你了吧,对不起。」
他无措地要伸手察看我的肩头,被我推开了。
我眼里没了找到小兔子的欢喜,只有冷漠,我冷漠的看着他。
「阿辞,我到底是阮阮还是绵绵你看清楚了,若是看错了…」我举起手中的兔子,冷声道:「我便摔了这定情信物!」
如我所料,他彻底慌了,伸手想要拿走,被我后退躲开。
「你是阮阮,你是阮云,你是我最爱的人,阮阮别摔好不好,我错了…」
他上前抱住我,埋在我脖颈间哭诉,「你想起来了对不对?这是我十五岁时亲手雕给你的。
你笑着对我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你是阮阮,你不是绵绵,你只是失忆了对不对?」
我抬手轻拍孟辞的后脑勺,说:「是,我是阮云,我是你的阮阮。」
我控制不住眉眼弯弯,眼里还含着一汪泪呢,那泪就随着我的笑滚落。
我猜得果然不错。
定情信物。
我想带走的东西孟辞找了块布一一将它们打包好,我跟着他回了孟将军府。
一路上他的眼里全是爱意,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从他儿时如何与阮云相识到如何与阮云相爱,点点滴滴,他一直说个不停,我听得认真,偶尔也会温柔抬手擦去他脸上的泪。
直到躺在床上,他还一直说个不停,我侧躺在他身边温柔地注视着他。
我听得正入迷,他不说了,他也注视着我,我愣了下。
他问:「阮阮你爱我吗?」
我点头:「当然爱,阮云此生挚爱孟辞。」
他回答我的是一个温柔的吻,不似以往的暴虐,温柔似水缱绻绵长。
他在我身上探索,依旧很温柔,隐忍克制以及滔天的爱意。
我睁眼看着意乱情迷的孟辞,主动迎合他。
他睁眼与我分开些许,他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抬手揩去他唇瓣的水渍。
我以为他又要同之前千万次一般丢开我,但这次没有,他再次吻下来。
但我却慌了,不,我不想和他做那种事!
我快速学着以往的模样,发出最娇媚的声音。
是的他很讨厌我这样的声音,因为在他看来阮云绝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叫出声时明显感觉他身体猛地一僵。
对!就是这样,然后把我卷吧卷吧丢床里边,然后闭眼不说话,安然到天亮!
娘啊!
他更急了,也变狠了,我感觉我快被他捏爆,痛苦地呻吟出声。
为什么这次不一样?
我急急出声:「孟辞,孟辞我是绵绵我不是阮阮,你快放开我!」
我不要和他做那个,我不要!
他分神片刻,头也不抬的说:「不,你是阮阮,你是阮云,阮阮我爱你。」
老天!
我奋力一脚踹开他,冷声问他:「你看清楚了,我不是阮云,我是绵绵,边陲的乡野丫头!」
他愣愣看着我,随后脸上绽开一抹笑,有些渗人,像是着了魔。
他说:「你是阮阮,你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阮阮,阮阮你完完全全属于我好不好,你永远不离开我好不好。」
说着,他又要朝我扑来,我慌忙用脚抵住他健硕的胸膛,不等我开口,他吻上了我的脚,手攀附着朝我过来。
玩了这么久,这是我第一次慌神。
「好,我只属于你一个人!完完全全属于你,永远都不离开你!」
他又笑了,一下朝我扑来,我捂住他的嘴,咽了咽口水:「改天,我身体不方便!」
谢天谢地,他还算是个人,他放了我,将我搂在怀里双手不断地折磨我。
这总好过干那事,我这么安慰自己。
啊~
除了他那股子疯劲超乎我的意料之外,其他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孟辞,你永远都不会将我认错了吧。
我是阮云,你的阮阮。
那夜之后,他视我为珍宝,他告诉孟家人,他要娶我做夫人,做盛京第一少年将军的正牌夫人。
至于孟夫人,他说从未同房,一纸休书作罢。
江家,也是一个大家,我出去闲逛的时候无意听到的。
孟老爷子发了好大的火,他们都说孟辞疯了。
我不这么觉得,孟辞只是爱我而已,哪里谈得上疯呢?
他终是没能娶我,皇上那边不同意,还呵斥了孟辞一顿,孟夫人也被送回孟家。
孟辞抱着我不断地给我道歉,说让我再等等,他一定会娶我的。
我温柔说好,我等他。
孟老爷子被气得到了城郊老庄子养病,孟老夫人也跟着去了。
孟辞因着大逆不道要休妻娶我的事,最近总被圣上喊进宫。
偌大的孟家只剩下我和孟夫人,但孟夫人整日窝在她那院子里,都不来找我麻烦。
我有些遗憾,许是孟辞警告了她,也警告了孟家所有人,不然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如鱼得水。
我想起了初见孟老爷子那次,他们似乎话里有话,我大胆推断阮将军府通敌叛国被抄家是不是有孟家一份功劳。
我顿时豁然开朗,我决定查查,我虽然听完了孟辞与阮云的故事,但我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
对,他们之间一定有恩怨,不然孟辞不会说——不是我,你不会落得这样的境地,不是我,你依旧是盛京最夺目的贵女……
我开始频繁游走孟辞的书房,甚至偷摸进孟老爷子的地盘。
孟老爷子那里一定有秘密,而且一定是我感兴趣的秘密。
到底是孟家,这天我正在孟老爷子书房翻得起劲,孟辞一下推门进来。
他笑着我问在做什么。
我看出他眼底的审视,一脸悲伤道:「瞧瞧孟老爷子有什么喜好,我想讨好他,毕竟我想跟你过一辈子必须得过老爷子关。」
说完我有些犹豫的说:「我是不是越界了?」
他快步上前将我搂在怀里,温柔哄我:「怎么会呢?阮阮想跟我过一辈子啊。」
我重重点头:「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
他被我哄开心了,我最是知道他爱听什么,也最是知道该怎么骗他。
我今天心情好,因为我找到了我想要的。
我扬起一抹笑,微微推开他,踮起脚尖吻在他唇上。
这个吻很温暖,午后夕阳恰到好处落在我与他的肩头。
余光里我瞧见他的泪里映有暖光。
他又哭了,一个少年将军总爱在我面前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