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雨夹雪来得猝不及防，就像谁把整罐海盐翻在天上，又被风吹成碎片。天空灰得发蓝，云层低得几乎要压到教学楼的避雷针上。林微言抱着沉重的画具箱，鞋底在走廊上留下了一串潮湿的脚印。她原本是来还陈砚声昨天借的调色板的，上面还沾着他没洗干净的赭石色，像一片干枯的落叶，边缘卷曲，但颜色却固执地亮着。她的围巾蹭过门把，拿起一阵小静电，指尖被电麻木了，好像被轻轻捏了一下。
工作室没有开灯，只有北窗的雪，一切都涂上了一层冷银。在散热器的嗡嗡声中，她看到陈燕的画夹放在窗边——米色帆布被风轻轻摇晃，就像一只只只想飞的鸟，翅膀上仍然覆盖着去年梧桐叶的碎片。画夹的边缘是白色的，右下角有一个大指甲盖的墨水污渍，他去年冬天画夜景时扔了上去，不愿意擦。
风突然从窗缝里钻进来，掀起画夹顶部的画纸。在素描图书馆门口，雨线斜编织成窗帘。穿着蓝白校服的女孩踮起脚尖去了足够高的书，头发末端滴着水滴，书包上挂着的熊吊坠摇摇晃晃——那是她上周刚挂的，熊的耳朵已经磨出了线。画纸的边缘有被揉过的痕迹，像是被人慌张地捏成一团，又小心翼翼地展平，留下蛛网般的细纹。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仿佛被雪粒砸到了鼓面，咚咚的一声，余音在胸中颤抖。
当她的指尖遇到洗笔筒时，她实际上听到了塑料边缘晃动的声音，但已经太晚了。墨水像突然绽放的黑玫瑰一样溅出来，花瓣边缘有锯齿状的墨刺。几滴溅到她的白色毛衣袖口，晕倒成小乌云。当陈艳声推门进来时，他带来了一股松节油和雪的味道，就像把整个冬天的树林搬进了工作室。
“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泪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像没有落下的雪粒。当陈彦声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时，她发现自己的指尖很冷，他的手掌像刚盖住的热水袋一样温暖。当画纸被小心翼翼地揭下时，它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像一声极轻的叹息。他卷画纸的动作很慢，仿佛在卷一封迟到的信，手指的腹部擦过画面上的油墨污渍，动作就像触摸蝴蝶的翅膀——翅膀实际上被水污染了，然后触摸就会破碎。
雪粒敲打着玻璃窗，声音像无数小牙齿咬着玻璃。工作室里只剩下暖气片的嗡嗡声，像一只困倦的猫在打鼾，偶尔还夹杂着金属膨胀的“咔嗒”声。林微言看着他收拾画具的侧影，耳尖红得像熟草莓，大概是冻着的。其实她知道他每次紧张都会有红耳朵，就像每次撒谎都会先摸后颈——这个小动作，她偷偷观察了三年。
记忆突然像一块被雪水浸泡的旧胶片，一帧一帧地浮起来。在上周的运动会上，他在雨中跑了三公里后，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但他偷偷地把奖牌放进了她的储物柜里，上面沾满了他的体温——铜边缘的锯齿划伤了她书包的衬里；每次下雨，他总是“碰巧”出现在她可能经过的十字路口。伞总是向她倾斜，他的肩膀湿透了，雨水沿着他的袖口滴成一个小瀑布；他作业本上偶尔出现的字迹和她笔记本上的字迹一样，连把“”写成“得”的小习惯都一样——语文老师已经批准了三次“注意写作规范”。
洗笔筒里的水还在摇晃，涟漪拉长和压扁了两个人的倒影，就像一幅失焦的画。林微言张开嘴，却发现所有的话都冻在喉咙里，变成了冰。她看到他书包侧袋里的票，蓝色纸壳上印着“G7391” 上海虹桥-厦门北”的日期是下周一——那是期末考试结束的第二天，也是他们一起交艺术作业的最后一天。
铅笔滚落在地上的声音很脆，就像断弦一样。她弯下腰去捡，发现笔杆上刻着一个小小的“言”字，是用美工刀轻轻画出来的，笔画边缘还带着毛茬。这支2B铅笔的尾部被咬得坑坑洼洼，这是他思考时的坏习惯。上周，她借了这支笔。当时，她很好奇笔杆上有什么痕迹。现在她明白发生了什么——歪歪扭扭的痕迹里还嵌着一点石墨粉，就像一颗被夜晚冻住的星星。
“这是给你的。”陈彦生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些东西，塞进了她的手里。它是一颗蓝色砂石制成的星星，在雪光下闪烁着细小的光芒，就像一颗被压碎的星星。星星的棱角已经磨成圆形，显然被反复摩擦。他手掌上残留的松节油的味道混合着雪，突然变得强烈起来。”南方的星星很少，我会陪着你。”
林微言握着星星，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却烫伤了她的心。雪还在下，工作室里的散热器“叮”地响了起来，就像谁在为这无尽的告别敲响钟。窗外的雪突然变得很大，像无数只白蝴蝶在飞翔，其中一只撞在玻璃上，变成一滴小水滴，慢慢滑下来，像一滴被冬天偷走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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