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细碎的白朵缀满枝头,风过时落得人满身都是。我站在树底下,看阳光透过叶隙在青砖地上洇出晃动的光斑,忽然想起爷爷总说,这树的年轮里,藏着我们家三代人的日子。
那年我八岁,爷爷还能踩着板凳给我摘槐花。他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槐花刚摘下来带着清苦的香,奶奶会把它们拌进面粉里蒸,出锅时撒把白糖,我能连吃三个馒头。爷爷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说这树是他年轻时栽的,那会儿他刚从部队回来,院子还是片荒地。
"你爸小时候总爬这树,"奶奶揉着面团笑,"有回摔下来磕破了头,哭着要吃槐花糕,我就踩着梯子给他摘。"我想象着爸爸小时候的模样,大概和我现在一样调皮,总爱盯着树顶上最饱满的那簇花。那时的夏天好像特别长,蝉鸣能从早到晚,爷爷会在树下铺张竹席,我躺在他怀里数星星,他的胡茬扎得我脖子痒,却总舍不得挪开。
十二岁那年春天,爷爷突然病倒了。他躺在病床上,手指还下意识地蜷着,像握着什么东西。爸爸说爷爷总念叨槐花快开了,要给我留着最甜的那串。我放学后就往医院跑,书包里揣着从树上摘的槐花,虽然已经蔫了,爷爷闻着还是笑了。他的声音很轻,说等他好了,还教我怎么用竹竿勾槐花,说高处的阳光足,花儿甜。
可爷爷终究没能等到槐花满枝。他走的那天,巷子里的槐花开得正盛,白得晃眼。我站在树下,第一次发现这树原来这么高,高得我望不见顶。爸爸抱着我,肩膀抖得厉害,他说以后由他来给我摘槐花,就像爷爷当年对他那样。那天的风很大,落了我们满身的花,像一场安静的雪。
去年夏天,我考上了重点高中,要搬到学校附近住。搬家那天,爸爸特意把竹席铺在槐树下,就像爷爷当年那样。他学着爷爷的样子抽起了烟,只是换成了香烟,烟雾缭绕里,他的眼角有了和爷爷相似的纹路。"这树也老了,"他拍着树干说,"去年遭了虫灾,掉了不少枝子。"我伸手摸着粗糙的树皮,忽然发现树干上有个小小的刻痕,像个歪歪扭扭的"吉"字。爸爸说那是他小时候刻的,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
现在每次放假回家,我还是会先去看那棵老槐树。它的枝干比以前更粗壮了,有些地方甚至空了心,却依然每年开花。爸爸踩着爷爷留下的木梯摘槐花,动作和爷爷一模一样,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敏捷。他会站在梯子上喊:"丫头,接住!这串最甜!"我仰着头,看白色的花瓣簌簌落下,落在我的发间、肩头,像爷爷和爸爸的目光,温柔地裹着我。
今年的槐花开得格外好,我踩着爷爷留下的竹竿,第一次够到了树顶的花。站在高处往下看,能看见爸爸在树下仰着的笑脸,看见奶奶在厨房门口忙碌的身影,看见巷子里来来往往的邻居——他们和这棵树一起,构成了我记忆里最温暖的画面。花的甜香漫在空气里,我忽然懂了爷爷说的话,这树的年轮里,藏着的不只是日子,还有一代又一代人的牵挂。
风又起了,槐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是在说,那些走了的人,其实从未离开。他们就在这树影里,在这花香里,在我们彼此牵挂的时光里,一年又一年,陪着春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