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薄荷

搬家那天，我在老房子窗台上发现了那盆薄荷。塑料盆边缘已经泛黄，泥土干裂得像张网，可凑近了看，贴着盆壁的地方竟冒出几星新绿，细弱的茎秆顶着对圆叶子，在穿堂风里轻轻晃。

这是阿婆种的。她总说薄荷“受活”，随便掐段枝子往土里一插，过些日子就郁郁葱葱。我小时候总爱趴在窗台边看她侍弄花草，阳光穿过她银白的发丝，在薄荷叶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的手指不像别的老太太那样戴着玉镯子，指腹上满是洗不净的泥土痕迹，却能灵巧地掐掉枯黄的叶片，再浇上半碗晾好的自来水。

“薄荷能驱蚊，还能泡水。”阿婆常边忙活边念叨。夏天傍晚，她会摘下几片最新鲜的叶子，扔进玻璃罐里，冲上凉白开，再丢两颗冰糖。等我疯玩够了跑回家，罐子里的水带着淡淡的青绿色，喝一口，清清凉凉的甜意从舌尖一直窜到心里。有时她还会把薄荷叶子揉碎了，抹在我的胳膊和腿上，说这样蚊子就不咬了。那股清凉的草木气，混着她身上皂角的味道，成了我整个童年夏天的底色。

后来我上了中学，住在学校宿舍，只有周末才回家。每次推开家门，总能看见窗台上的薄荷长得格外精神，叶片肥厚得像要滴出水来。阿婆总是笑眯眯地说：“知道你要回来，给你留着泡水呢。”她的背好像更驼了些，浇水时要扶着窗台才能站稳，可那盆薄荷，始终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变故是在我高三那年。阿婆摔了一跤，从此就没能再利索地站起来。她躺在病床上，总是望着窗外，问我：“窗台上的薄荷，该浇水了吧？”我每次都骗她：“浇了浇了，长得可好呢。”其实那时我忙着复习，哪有心思管那盆花。等我考完试冲回家，才发现薄荷早就蔫了，叶子卷成了细条，一碰就碎。我蹲在窗台边，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干裂的泥土上——原来阿婆惦记的不是薄荷，是我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阿婆走的时候，是个初秋的清晨。我整理她的遗物，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小本子，上面歪歪扭扭记着：“3月12日，给薄荷换土”“6月5日，摘叶子泡水，小囡爱吃甜的，多放颗糖”“9月1日，小囡开学，薄荷该剪枝了”……最后一页停留在她摔跤前一天，字迹已经有些潦草：“明天去菜市场买新的花盆，这盆太旧了，小囡回来会嫌弃的。”

我把那盆濒死的薄荷带回了新家。找了个干净的陶瓷盆，换上新的营养土，小心翼翼地把那几星新绿挪进去。每天清晨给它浇水时，总能想起阿婆站在窗台边的样子。阳光落在新抽的枝条上，叶片上的绒毛看得清清楚楚，恍惚间，好像又闻到了那股清清凉凉的味道，混着皂角香，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如今那盆薄荷已经爬满了整个窗台。有时我会摘下几片叶子，泡在玻璃杯里。水依旧是清清凉凉的甜，只是喝着喝着，眼眶就热了。原来有些东西从来不会真的消失，就像这薄荷的香气，就像阿婆的爱，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漫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