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墙角的腌菜坛子又开封了。深褐色的陶土坛口冒出丝丝酸香,外婆戴着蓝布袖套,正用竹片小心地把芥菜捞出来。阳光穿过堂屋的木窗棂,在她银白的发辫上落了层碎金,坛口凝结的水珠顺着坛壁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那是我十二岁的夏天。我刚在镇上中学寄读一个月,周末背着鼓鼓的书包往家跑,远远就看见外婆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张望。她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却攥着个油纸包,见我跑近了就往我手里塞:“刚买的芝麻糖,路上吃。”
那时的腌菜坛子就摆在厨房角落,比我还高半个头。坛身刻着模糊的莲花纹,是外婆嫁过来时带的嫁妆。每到秋末,外婆就开始忙着腌菜。她会挑个晴天,把芥菜、萝卜、辣椒摊在院子里晒,竹匾里的菜蔬慢慢失去水分,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我总爱蹲在旁边看,看外婆用清水把坛子洗得干干净净,再用布擦干,连坛口的缝隙都要擦三遍。
“腌菜要心诚,”她边往坛子里撒盐边念叨,“盐要撒匀,菜要码实,不然会坏。”她的手布满青筋,指关节因为常年泡水有些变形,却能灵活地把菜一棵棵摆好,再压上一块青石。我试过一次,学着她的样子摆菜,结果要么摆得歪歪扭扭,要么压不紧实,外婆就在一旁笑,说我是“毛手毛脚的小猴子”。
腌好的菜要等上一个月才能吃。那段时间,我总爱跑去厨房闻味道。坛口盖着的石板被我掀开过好几次,每次都被外婆撞见。她从不生气,只是重新盖好石板,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菜不怕等。”
开坛那天是全家的大事。外婆会提前烧好热水,把碗筷烫一遍,再小心翼翼地掀开石板,一股酸香瞬间弥漫开来。芥菜变成了深绿色,萝卜条透着琥珀色,辣椒则红得发亮。外婆会夹出一些,用香油、醋拌好,端上桌时,全家人的筷子都往盘子里伸。我最爱就着腌菜吃饭,酸脆的口感能让人多吃两碗白米饭。
后来我去县城读高中,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每次临走前,外婆都会往我的书包里塞一小罐腌菜。玻璃罐用保鲜膜封了三层,生怕漏出来。有一次天冷,腌菜结了点冰,我打开罐子时,发现里面除了腌菜,还有几颗裹着糖霜的花生。外婆说:“知道你爱吃甜的,给你加了点。”
高三那年,我忙着复习,很少回家。有天晚自习,门卫突然叫我,说有家人送东西。我跑出去一看,是外婆。她裹着件旧棉袄,手里拎着个保温桶,头发上还沾着雪花。“给你送点热乎的,”她把保温桶塞给我,“里面有你爱吃的腌菜炒肉。”我打开保温桶,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扑鼻,腌菜的酸香混着肉香,让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外婆没多留,说怕影响我学习,转身就要走。我看着她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手里的保温桶还热乎乎的,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高考结束后,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临走那天,外婆往我的行李箱里塞了好几罐腌菜。她说:“外面的菜不一定合口味,带着点家里的味道。”火车开动时,我看见外婆站在月台上,挥着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偶尔打电话,外婆总会问:“腌菜吃完了吗?我再给你寄点。”我说不用,学校食堂的菜也很好吃,她就在电话那头叹气,说我“忘了本”。
去年秋天,我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外婆病了。我赶回家时,外婆正躺在床上,精神不太好。她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说:“回来啦,正好,今年的腌菜快好了。”我走到厨房,看见那个熟悉的腌菜坛子还摆在角落,只是上面落了层薄灰。
外婆的病越来越重,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腌菜了。有天她拉着我的手,让我扶她去厨房。她指着坛子说:“以后想吃腌菜,就照着我的法子做。盐要撒匀,菜要码实……”我点点头,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外婆走后的那个秋天,我学着她的样子腌菜。挑菜、晾晒、清洗坛子,每一步都按照她教的做。当我把青石压在菜上时,仿佛看见外婆就在身边,笑着说我“长大了”。
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厨房的角落里,摆着一个新的腌菜坛子,是我照着外婆那个的样子买的。每到秋末,我就会像外婆那样,忙着腌菜。女儿总爱蹲在旁边看,像我小时候一样。我会告诉她:“腌菜要心诚,盐要撒匀,菜要码实……”
开坛的时候,女儿会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夹起一根腌菜放进嘴里,眯着眼睛说:“妈妈做的腌菜真好吃,和太外婆做的一样。”我看着她的笑脸,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也看到了外婆。
原来有些味道,会像腌菜坛子里的香气一样,慢慢渗透进岁月里,代代相传。就像外婆的爱,从未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