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家的藤椅总带着股阳光晒透的草木香。每年暑假,我都要趴在那把吱呀作响的老藤椅上,看祖母在葡萄架下择菜。藤椅的纹路里嵌着经年累月的细土,像祖母眼角蔓延的皱纹,藏着数不清的故事。
那年我十岁,正是猫嫌狗不待见的年纪。七月的午后热得像口蒸笼,蝉在院里的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叫,我嫌屋里闷,搬了藤椅到葡萄架下,跷着二郎腿啃冰棒。祖母端着竹簸箕从厨房出来,簸箕里摊着刚从菜园摘的豆角,绿得发亮。"慢点儿吃,别滴到藤椅上。"她笑着嗔怪,手里的银簪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那支银簪是祖父年轻时给她打的,扁扁的梅花形状,边缘已磨得发亮。
我含着冰棒含糊应着,眼睛却被篱笆外的动静勾了去。隔壁的小虎正蹲在墙根下摆弄他的"宝贝"——一只缺了腿的铁皮青蛙,上了弦能一蹦一蹦的。"奶奶,我去跟小虎玩会儿!"我丢下没吃完的冰棒,鞋底在水泥地上蹭出两道白印。祖母在身后叮嘱"早点回来吃晚饭",声音被风吹得轻飘飘的。
疯玩到日头西斜,我才满头大汗地跑回家。刚进院门就傻了眼:葡萄架下的藤椅翻倒在地,竹簸箕倒扣着,豆角撒了一地,沾着泥土和草叶。更让我心头发紧的是,祖母最宝贝的那支银簪,正孤零零地躺在藤椅旁边的泥水里。
"你还知道回来?"祖母坐在门槛上,背对着我,声音哑哑的。我大气不敢出,指尖绞着衣角。刚才跟小虎抢铁皮青蛙时摔了一跤,新穿的白衬衫蹭破了个洞,此刻黏在背上,又痒又烫。"那簪子......"我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祖母慢慢转过身,眼睛红红的。她捡起泥水里的银簪,用围裙角小心翼翼地擦着,梅花的纹路里嵌了泥,怎么也擦不干净。"你祖父走的那年,把这个交给我,说戴着它,就像他还在身边。"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今天摘豆角时想歇歇,坐藤椅上打了个盹,醒了就看见你跑出去,藤椅翻了,簪子也掉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啪嗒掉在地上。原来祖母是追我出门时被藤椅绊倒了。我慌忙去扶她,摸到她的胳膊肘,那里肿起一块青紫色的包。"对不起奶奶,我不该跑那么快。"我哽咽着,"我明天就把零花钱都攒起来,给您买支新的!"
祖母却笑了,用手背擦了擦我的脸:"傻孩子,这簪子哪是用钱能买的?"她把擦干净的银簪重新插回发髻,"藤椅旧了,不结实了,下次小心些就好。"那天晚饭,她特意给我做了最爱吃的糖醋排骨,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看着我笑。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悄悄爬起来扒着窗户看,月光下,祖母正蹲在葡萄架下,手里拿着抹布,一点点擦着藤椅上的污渍。她的背有点驼,动作很慢,像株被风吹弯的芦苇。藤椅的缝隙里卡着不少泥土和草屑,她就用牙签一点点往外挑,挑一会儿就揉揉腰,喘口气再继续。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藤椅被搬到了屋檐下,洗得干干净净,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祖母正坐在上面择菜,银簪在发间闪着柔和的光。我跑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剥开纸递到她嘴边:"奶奶,这个甜。"她含着糖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像蓄满了整个夏天的温暖。
后来我长大了,去城里读中学、念大学,每年暑假回家的日子越来越短。祖母的藤椅还在葡萄架下,只是更旧了,坐上去时"吱呀"声比以前响了许多。去年夏天再回去,发现藤椅的一条腿用铁丝绑了加固,祖母说:"扔了可惜,修修还能坐。"
那天午后,我又像小时候那样,趴在藤椅上看她择菜。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银白的头发上跳跃。她忽然说:"你祖父年轻时也爱坐这藤椅,说比城里的沙发舒服。"我看着她手里的豆角,绿得像许多年前那个午后,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就算旧了、坏了,也舍不得丢,因为上面落满了时光的印记,藏着一整个夏天的温暖。
如今祖母已经不在了,那把老藤椅被我带回了城里,放在阳台的角落。每当阳光好的午后,我总会坐在上面,闻着藤条里透出的草木香,仿佛又听见了蝉鸣,看见了葡萄架下那个择菜的身影,银簪在发间轻轻晃动,晃过了我整个无忧无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