栅栏后的光

中考最后一门铃声响起时，我攥着笔的手心全是汗。走出考场的瞬间，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人群里突然窜出个熟悉的黄影——邻居家的金毛摇着尾巴扑过来，冰凉的鼻子蹭着我的校服裤。我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突然想起藏在书包夹层里那张被揉皱的边牧照片，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张照片是三个月前在宠物医院门口捡的。宣传册被风吹到脚边，上面印着只刚满月的边牧，黑白相间的绒毛像撒了把雪在枯草上，一只蓝灰色的眼睛半眯着，另一只琥珀色的眼睛圆溜溜地盯着镜头，鼻尖上还沾着点奶渍。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抚平，夹在数学错题本最厚的那一页，像藏起了个会发光的秘密。

“养狗？你先把成绩搞上去再说。”这话父亲说了整整三年。初一那年深秋，我在小区垃圾桶旁捡了只冻得发抖的流浪猫，巴掌大的身子裹着污泥，却用温热的小舌头舔我的指尖。我偷偷把它藏在阳台储物间，每天省下早餐钱买幼猫粮，夜里写作业时，它就蜷在我脚边打呼噜。可没过一周，母亲在打扫时发现了它，趁我上学时送给了乡下亲戚。那天我放学回家，储物间的纸箱空了，墙角还留着几根猫毛。我抱着枕头哭到后半夜，父亲把我拉到书房，指着墙上新贴的中考倒计时：“等你考上重点高中，只要你想，养什么都行。”他说话时，窗外的月光正落在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上。

从那天起，那张边牧照片成了我的秘密动力。凌晨五点的台灯下，它在错题本里陪着我啃函数图像，蓝琥珀色的眼睛好像在说“这道题辅助线该这么画”；深夜的书桌前，它在单词卡旁边看我默写文言文，鼻尖的奶渍像在嘲笑我总写错的“戍”字。模拟考第一次跌破600分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照片里的小狗发呆。它歪着头的样子，像在歪着脑袋说“再试试呀”，我突然抓起红笔，把错题本翻得哗哗响。第二次模拟考进步了32分，我攥着成绩单冲进房间，把奖状凑到照片前，用手指点着小狗的鼻尖：“你看，我做到啦。”

考前最后一周，我把照片贴在笔袋上。进考场前，母亲帮我整理衣领时看见了，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按了按我的肩膀。每场考试间隙，我都要摸两下照片，指尖蹭过小狗的绒毛图案，心里就踏实几分。

查分那天，空调坏了，客厅里闷得像蒸笼。我蹲在路由器旁，手指抖得按不准键盘，输了三次准考证号才成功。网页缓冲的圆圈转得人眼晕，母亲在身后拽着我的衣角，父亲假装看报纸，报纸角却被捏得发皱。当“638分”跳出来时，母亲尖叫着抱住我，勒得我差点喘不过气。父亲猛地站起来，报纸“啪”地掉在地上，他转身去厨房倒水，我看见他背对着我们，偷偷用袖口抹了把脸。

“爸，”我捡起报纸递过去，声音有点发颤，“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不？”

父亲接过报纸的手顿了顿，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明天就去宠物市场，挑只你最爱的。”

周末的宠物市场像个沸腾的漩涡。商贩的吆喝声、笼子里的汪汪声、孩子们的笑声混在一起，阳光透过遮阳棚的缝隙，在地上织出金灿灿的网。我牵着父亲的手在摊位间穿梭，泰迪的卷毛蹭过我的手背，柯基的短腿在笼子里蹦跶，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走到最里面的摊位，我突然停住了脚步。

那个铁笼子的角落里，缩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它比照片上的小家伙大些，站起来能扒到笼子栏杆，一只蓝眼一只琥珀眼，正歪着头看我，鼻尖上真的沾着点奶渍。看见我蹲下来，它突然用爪子轻轻拍了拍栅栏，“汪”地叫了声，声音软乎乎的，像团棉花落在心上。

“就它了。”我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老板说它刚满两个月，是一窝里最活泼的一只。抱它回家的路上，小家伙安静地趴在我怀里，耳朵时不时抖一下，温热的呼吸打在我的手腕上。母亲早就把阳台收拾出来，旧衣柜改的狗窝铺着我小时候盖的棉被，父亲蹲在地上组装新买的围栏，嘴里念叨着“这栅栏得再加固点，别让它扒开跑了”。妹妹举着刚买的狗玩具跑来跑去，塑料骨头在地板上敲出哒哒的响。

给它取名时，全家吵翻了天。妹妹说叫“雪球”，因为它背上的白毛像雪；父亲想叫“将军”，说边牧聪明，得有个威风的名字；母亲翻着字典，说叫“墨宝”好听。最后还是我拍板：“叫‘中考’吧，纪念这个夏天。”大家都笑了，母亲笑着笑着，突然揉了揉我的头发。

“中考”像颗撒欢的小炮弹，很快占领了家里的每个角落。第一天晚上，它不肯睡狗窝，半夜偷偷钻进我的被窝，蜷在我脚边打呼噜，毛茸茸的尾巴扫得我脚踝发痒。第二天清晨，我是被湿漉漉的舌头舔醒的，睁眼就看见一双蓝琥珀色的眼睛，正离我不到十厘米，好奇地打量我的睫毛。

父亲嘴上天天说“别让它进书房”，却总在看电视时，把“中考”抱到腿上，用胡茬蹭它的耳朵，看它缩着脖子撒娇。母亲抱怨“掉毛太厉害，吸尘器都要累坏了”，却戴着老花镜研究狗狗营养餐，把胡萝卜切成小丁拌在狗粮里，还得意地跟我说：“你看它吃得多香。”妹妹更是成了“中考”的小跟班，把最爱的草莓分给它吃，背着我们偷偷教它跳兔子舞。

有天傍晚，我在阳台写暑假作业，“中考”趴在脚边啃玩具球。夕阳透过围栏的格子照进来，在它背上画出一道道金线。它突然丢下球，跑到栅栏边，用爪子扒着栏杆往外看，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花。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父亲下班回来了，正站在楼下朝我们挥手。

“中考”突然回头看我，蓝琥珀色的眼睛在夕阳里闪着光，好像在说“你看，我们都等到啦”。我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突然明白那些挑灯夜读的日子，那些藏在心底的小小期盼，从来都不是孤单的。就像此刻，栅栏挡不住夕阳，挡不住父亲的脚步声，更挡不住那些终于等来的、毛茸茸的温暖。风从阳台吹进来，带着远处的蝉鸣和青草香，我低头吻了吻“中考”的鼻尖，它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我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