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把七月的午后撕得支离破碎,我蹲在老槐树下,看着脚边那只翅膀湿漉漉的麻雀,忽然想起爷爷常说的话:“困住鸟儿的从来不是笼子,是舍不得松开的手。”
那是我十二岁的夏天,刚搬去城里不到半年。陌生的楼道,紧闭的防盗门,还有邻居家那个总爱斜着眼看我的男孩,都让我像这只落难的麻雀,浑身不自在。唯一的慰藉是周末回乡下看爷爷,看他侍弄院子里的葡萄架,听他讲年轻时走南闯北的故事。
那天我在爷爷家后山的灌木丛里发现了这只麻雀。它大概是学飞时摔了下来,右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着,黑豆似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我小心翼翼地捧起它,它的爪子在我手心里徒劳地挣扎,像片被风吹得发抖的叶子。
“爷爷,它会不会死啊?”我抱着装着麻雀的纸盒子冲进院子时,爷爷正在给葡萄藤浇水。水珠顺着他的指缝滴进泥土,溅起细碎的尘埃。
爷爷放下水壶,仔细检查了麻雀的翅膀:“骨头没断,养几天就好了。”他找来药棉和碘伏,我按住麻雀的身子,看着他轻轻擦拭那处红肿的伤口。小家伙疼得啾啾叫,我的心也跟着揪紧,悄悄把它抱得更紧了些。
接下来的日子,这只麻雀成了我的心事。我给它起名叫“小斑”,因为它背上有块浅褐色的羽毛。每天放学,我第一件事就是冲回家喂它小米,看它歪着头啄食的样子,连作业本上的红叉都顺眼了许多。小斑的翅膀渐渐好转,开始在纸盒子里扑腾,有时会用脑袋蹭我的手指,痒痒的,像春天刚冒头的草芽。
“它该飞走了。”爷爷来城里看我时,指着纸盒子里扑腾得越来越欢的小斑说。
我把盒子抱得死死的:“不行!它出去会被猫吃掉的!”那时我刚在小区里看到一只肥硕的黑猫,正盯着树上的鸟窝流口水。
爷爷没再劝,只是叹了口气。他帮我在阳台上钉了个木架子,把纸盒子放上去,还在旁边挂了个小小的鸟食罐。“让它多看看外面吧。”他说。
阳台外是片茂密的梧桐树,每天清晨都有成群的麻雀在枝头打闹。小斑常常站在盒子边缘,歪着头看那些自由的身影,翅膀偶尔扇动几下,眼里有种我读不懂的渴望。有一次,一只麻雀落在阳台的栏杆上,对着小斑啾啾叫,小斑兴奋地扑过去,却被盒子的边缘挡住,撞得头晕眼花。
我看着它跌坐在盒子里,忽然有点难过。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小斑,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笼子里,外面是漫天的星星,可我怎么也飞不出去。
小斑开始绝食了。它把我递过去的小米扒到一边,羽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我急得团团转,把这事告诉了同桌林晓。她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总爱穿碎花裙子,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你该放它走的。”林晓听完我的话,认真地说,“我以前也养过一只鹦鹉,后来它把自己撞死在笼子上了。我妈说,鸟儿的骨头里都长着风,关不住的。”
那天放学,我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谁在低声说话。小斑缩在盒子角落,蔫蔫的,连我靠近都没反应。我忽然想起刚搬来时,妈妈拉着我走进单元楼,我回头看了眼熟悉的老房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那时的我,不就像现在的小斑吗?
“对不起啊,小斑。”我打开纸盒子的盖子,声音有点发颤。
小斑愣了一下,试探着探出脑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远处的梧桐树。它的翅膀扑腾了两下,忽然,它展开翅膀,像片褐色的叶子,跌跌撞撞地飞了出去。
我以为它会立刻冲向梧桐树,可它却在阳台周围盘旋了两圈,最后落在我的肩膀上,用脑袋蹭了蹭我的脸颊。那一下,轻得像片雪花落在掌心。
然后,它振翅飞向了那片梧桐林。阳光穿过它的翅膀,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那天晚上,我把空纸盒子收了起来,放在书柜最底层。林晓送给我一本关于鸟类的书,她说:“你看,麻雀能活十年呢,它会记得你的。”
后来,我常常在阳台上看到小斑。它总是和一群麻雀在一起,有时会落在栏杆上,等着我把小米撒出去。有一次,它带来了一只羽毛更鲜艳的麻雀,林晓说那是它的伴侣。再后来,栏杆上出现了几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是小斑的孩子。
爷爷说,我那天放走小斑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换了个人。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知道从那以后,我不再害怕小区里的黑猫,甚至敢主动跟它打招呼;我开始和林晓一起跳皮筋,她教我怎么把马尾辫扎得更漂亮;我会在放学后帮妈妈买菜,听菜市场的阿姨讲笑话。
秋天的时候,梧桐树的叶子黄了。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小斑带着它的孩子们飞向远方,忽然懂得了爷爷的话。成长或许就是这样,既要学会握紧,更要学会放手——放开那只舍不得的鸟,放开对过去的眷恋,放开心里的胆怯,才能像小斑一样,朝着属于自己的天空,勇敢地飞起来。
现在我的书柜里,还放着那个空荡荡的纸盒子。有时阳光好,我会把它拿出来晒一晒,仿佛还能闻到里面残留的小米香,和小斑羽毛的味道。那是十二岁的夏天,留给我最温柔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