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那条坡。
青石板铺就的路，从巷口一直蜿蜒到山顶的老祠堂，总共三百七十二级台阶。十五岁以前，我最怵的就是它——每次帮外婆送菜到山顶的饭馆，走到一半就得蹲在台阶上喘气，竹篮的绳勒得肩膀生疼，汗珠子砸在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外婆总说：“慢慢走，一步踩稳了再迈下一步。”她的背早就驼了，却能背着比我还沉的菜篮，脚步稳稳地踏在台阶上，蓝布衫的衣角随着动作轻轻扫过石阶缝隙里的青苔。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鞋跟叩击石板，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给我数着拍子。
那年夏天格外热，蝉鸣把空气都吵得发黏。饭馆的王老板要了二十斤新摘的豆角，外婆凌晨四点就去菜地里摘，天刚亮就催着我出发。“今天得早点送，王老板要赶早市。”她把最重的那篮豆角往自己肩上甩，竹篮带起的风里，有新鲜豆角的清甜味。
我拎着半篮茄子跟在后面，刚走到五十级台阶就撑不住了。“歇会儿吧外婆。”我把篮子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太阳拽得老长，歪歪扭扭地趴在青石板上。
外婆也停下脚步，却没放下菜篮，只是转过身看着我。她的额头上渗着汗珠，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滑，却没抬手去擦。“你看这台阶，”她忽然说，“每一级都比前一级高半寸，看着陡，其实是让人慢慢适应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往上看，青石板被磨得发亮，一级叠着一级，像架通往云里的梯子。“可我就是走不动。”我把脸埋在膝盖里，听见自己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说不清的委屈。那时我总觉得，这坡太陡，路太长，就像我糟糕的数学成绩，像爸妈常年不在家的空房子，怎么都跨不过去。
外婆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我那篮茄子挪到自己另一只肩上，两只胳膊各挎一个篮子，慢慢往上走。她的脚步比平时慢了些，“笃笃”的声响也拖得长了，每走十级台阶，就会停下来等我。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金子，我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赶紧抓起地上的空篮子，快步追了上去。
“我来拎吧。”我伸手去够她肩上的篮子，指尖碰到她的胳膊，才发现她的手臂在微微发颤。
“不用，”外婆躲开我的手，嘴角弯了弯，“你跟着就行。”
那天我们走到山顶时，王老板正在门口择菜。他看见外婆肩上的两篮菜，愣了一下：“怎么不让孩子多帮衬点？”
外婆擦着汗笑：“他还小，慢慢教。”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往我这边瞟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点像台阶一样的耐心。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跟着外婆去送菜。起初还是会在半路喘气，但我不再蹲下来歇着，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外婆的背影在台阶上慢慢升高，听着那“笃笃”的声响，等气息匀了再继续走。有时外婆会故意放慢脚步，让我走到她前面，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背上，像阳光一样暖。
秋末的时候，外婆的腿忽然疼得厉害，医生说是年轻时累的，得好好歇着。那天的菜该送了，我天没亮就自己去了菜地，学着外婆的样子摘豆角，把菜篮捆得结结实实。
走到那条坡下时，天刚蒙蒙亮。青石板上凝着露水，踩上去有点滑。我深吸一口气，把菜篮往肩上送，忽然想起外婆说的“一步踩稳了再迈下一步”。
第一级，第二级……走到一百级时，肩膀开始发疼，胳膊也酸得抬不起来。我停下脚步，转身往山下看，巷口的路灯还亮着，外婆家的窗户黑着——她应该还在睡觉。我咬了咬嘴唇，继续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像外婆那样，让鞋底紧紧贴着青石板。
“笃笃，笃笃……”我的鞋跟叩击石板的声音，比外婆的轻，却也带着节奏。走到两百级时，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能很清楚地看见山顶的祠堂了，飞翘的屋檐在晨光里闪着光。
王老板看见我一个人送菜来，惊讶地接过篮子：“你外婆呢？”
“她歇着了。”我擦了擦汗，忽然发现自己没怎么喘气，肩膀虽然疼，心里却松快得很。
那天回家时，我在坡下遇见了外婆。她拄着拐杖站在老槐树下，看见我空着的双手，眼睛一下子亮了。“送到了？”她往前走了两步，拐杖在地上点出“笃笃”的声，和我刚才踩台阶的节奏重合在一起。
“嗯。”我走到她身边，想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
“走，回家给你煮鸡蛋。”她转身往家走，拐杖的声响在前头领着路，我跟在后面，忽然觉得这坡好像没那么陡了。
后来我去城里读高中，每次放假回家，都会去走那条坡。青石板还是老样子，被来往的人踩得发亮，只是外婆再也没能陪我一起走。但我总觉得，她就在我身边，在每一级台阶的光影里，在我踩稳脚步的瞬间，轻轻说着：“慢慢来，一步一步走。”
去年夏天，我带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到老家，特意挑了个清晨去走那条坡。走到山顶时，太阳刚升起来，金色的光铺满了整座山。我站在祠堂门口往下看，三百七十二级台阶在晨光里舒展着，像一条温柔的河。
原来成长从来都不是一下子跨过某道坎，而是像走那条坡，一步一步，踩着疼，忍着累，却在某个回头的瞬间发现，自己早已站在了曾经仰望的高度。而那些陪我们走过一程的人，会变成台阶上的光，让每一步都走得更稳，更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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