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御空而行尚有些滞涩，白色衣袂被风卷着，慢得像随云飘游的纸鸢。那入侵者既未再扰结界，他便也不急，只任身形循着永安旧皇城的轮廓飘移 —— 这城大得很，从中心旧皇宫到边界结界，需得穿过半座覆着瘴气的城池，足够他多看几眼脚下的光景。
风将他的视线往下拽，断壁残垣在眼底铺展开来：永安皇城的旧宫墙塌了大半，墙砖上爬满深绿色的藤萝，却在墙根处圈出了几分规整的菜畦，嫩青色的菜苗从砖缝里钻出来；曾供朝臣议事的大殿早没了屋顶，如今却搭着茅草棚，棚下摆着两张缺腿的木桌，桌角堆着陶罐与布巾；连那曾刻着龙纹的宫道，此刻都被踩出了细碎的脚印，印着鬼火的微光，倒比八百年前多了几分活气。
这 “鬼城” 从不是真的死寂。住在这里的，有鬼有妖，也有几个被世道遗弃的人。其中大部分居民都是谢怜游历四方时捡到的，不是弱的不能再弱阳光一照就要消散的就是被其他更厉害的鬼抓住奴役的，甚至还有的是连化形都勉勉强强，被利欲熏心的人抓住当炼器材料或是卖掉的。
他起初从没想过收留。不过是见了，顺手帮了，可转头就发现身后跟着一串 “尾巴”—— 有的躲在树后，有的藏在他的乾坤袖角，跑慢了被抓包时，还会缩着身子发抖。他试过化去他们的执念，可有的鬼记挂着生前的一碗热粥，有的妖只想报他一句 “别怕” 的恩；打不得，骂走了过两天又会怯生生地跟回来。谢怜实在没辙，只好将他们带回来，这永安旧皇城也就成了他们的容身之处。
为了隔绝开不知情误入的人和专门来讨伐的道士什么的，谢怜就建立起了那道阵法，加上城外森林密布，参天的树木中还夹杂着浓重的瘴气，鬼城，就这么建起来了。
谢怜被称为“城主”是那些鬼们自己想的，主要还是有一只可怜的小鬼叫了谢怜“殿下”被谢怜眼神吓得差点魂飞魄散，于是他们瞒着谢怜开了一个会，最后会议决定才定下来“城主”这个称呼。
“城主回来啦！城主回来啦！”
一声喊破了城上空的宁静。眼尖的小鬼飘在房檐上，挥着透明的爪子，声音里满是雀跃。这一喊，整座城都活了 —— 猪精从茅草棚里钻出来，手里拎着大铁锅，粗嗓门震得藤萝叶子簌簌落：“恭喜城主成绝！今儿来我这喝肉汤，打八折！”
“你那肉汤掺了三碗水还好意思说？” 穿嫁衣的鬼新娘气得一把掀了红盖头，凤冠上的珠花晃得人眼晕，“城主，来我这！我给您绣新衣服！您穿上，保证俊的很！”
“嘎嘎！城主看俺！” 树精晃着满枝火红的果实，张口却是粗哑的嗓音，不知从哪掏了个布袋子，抓起果子就往空中撒，“俺结果子啦！送‘娃’咯！见者有份，就是别吃 —— 涩！”
有小鬼好奇咬了一口，当场吐得直飘，惹得满街哄笑。风裹着果实的涩香飘到谢怜鼻尖，他指尖微蜷，脸先黑了一瞬——这群家伙还是这么吵闹，连 “送娃” 都来得这么荒唐。可下一秒，嘴角却不受控地勾起来，那点笑意藏在眼底，比城上空的微光还暖。
那些曾经不曾有过温暖，却在成了鬼后才拥有一点，何其讽刺却又何其幸运。
八百年了。年轻时他想拯救苍生，那时的 “苍生”，只装着人间的百姓，装着仙乐的子民。可后来呢？国破家亡，他从神坛跌进泥沼，最后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鬼。他以为少时的志愿早被风霜磨碎了，可低头看着这满城投着灯火、闹着笑着的 “非人生灵”，心却轻轻颤了一下。
所谓苍生，难道不就是生在这大地上的一切吗？那些被世人遗弃的，被天道遗忘的，不也该有一处容身之地？他护着这座城，护着这些 “怪物”，原来从来都不是 “顺手为之”。
少时那颗想救尽天下的心，根本没随着肉身消散，只是藏在了心底最深处，等着被他发现。
他望着下方热闹的身影，眼底的阴郁淡了些，指尖凝起的法力也柔和了几分。直到风卷着城外的瘴气扑来，他才回过神 —— 结界还在等着他。
谢怜收了目光，转身向城边界飞去。城外的密林密得像墨，黑色瘴气缠在枝桠间，叶片上凝着青灰色的霜。待他穿过瘴气，结界旁立着的人影渐渐清晰，来人面色苍白如纸，眉峰却利得像刀，眉目深邃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之色，玄色黑袍的衣角绣着水波暗纹，在瘴气里泛着诡异的银光，周身的冷意连风都绕着走。
谢怜停在他面前，声音里带着刚被城内暖意熏染的柔和，却又藏着几分故人相见的诧异，“贺玄？好久不见。”
不错，来人正是另一名绝境鬼王——黑水沉舟，贺玄。
黑水沉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阴郁的眉眼没什么波澜，只淡淡应了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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