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画室还浸在墨色里，凯莉的手机突然在画架上震动起来。她摸黑接起电话时，发梢扫过我刚调好的钛白颜料，奶白色的粉末落在她的驼色围巾上，像撒了把星星的碎屑。
“是大爷！”她突然拽亮台灯，暖黄的光流里浮着无数尘埃，“他说老画室的屋檐下结了冰棱，像极了去年我们没画完的铁轨素描！”
我抓起帆布包往门外跑时，凯莉已经把那支旧钛白颜料塞进了口袋。雪夜的走廊泛着冷光，她的帆布鞋踩在结冰的地面上打滑，我伸手扶她的瞬间，指尖触到她掌心的温热——是那截泡软的牡丹红颜料管，被她焐得像块暖玉。
老画室的屋檐下果然挂着排冰棱，最长的那根足有半尺，尖端泛着淡淡的蓝，像用钴蓝颜料冻成的。凯莉掏出速写本时，呵出的白气在纸页上凝成水雾，她却浑然不觉，铅笔在纸上沙沙游走，把冰棱的影子画得老长，一直延伸到雪地里的脚印旁。
“你看这冰棱的反光，”她用指尖点着画纸，“得用钛白混点群青才调得出来，就像那年在美术馆，你非要给雕像的衣褶加高光。”
屋檐突然滴下融雪，砸在我的帆布包上。里面的薰衣草画笔硌得肋骨生疼，我才想起昨晚把它和那支旧钛白绑在了一起——凯莉说“好颜料要成对儿放”，就像老画室窗台上的共生花，缺了哪朵都不成景。
收废品的大爷抱着个木箱从老画室里出来，箱盖的缝隙里漏出松节油的气味。“宁老师当年的颜料箱，”他掀开箱盖时，我们都愣住了——里面的颜料管按色号排得整整齐齐，群青和钴蓝紧挨着，中间夹着支磨得发亮的钛白，管尾的缺口和凯莉那支牡丹红一模一样，“她说等开春了，要教学生用冰棱调颜料。”
箱子底层的隔板突然滑开，露出本牛皮封面的教案。最后一页贴着张颜料配方表，字迹被松节油浸得有些模糊，却能看清“雪天调色秘诀：钛白里藏半粒米大的赭石，就像心里藏着没说的话”。凯莉突然指着配方表角落的小画，两个简笔画小人正抢一支钛白，脚下的调色盘里，群青与钴蓝缠成了藤蔓。
“跟我们吵架的样子分毫不差！”她的指尖抚过画纸，突然摸到个硬物——教案里夹着枚银杏叶胸针，背面刻着个“莉”字，正是去年在老画室捡到的那半片的另一半，“我妈肯定早就知道我们会来。”
雪开始下得密了，我们抱着颜料箱往美术馆跑。凯莉的帆布鞋里灌进了雪，却跑得比谁都快，说要赶在日出前给双人肖像补完最后一笔。临摹室的天光渐渐亮起来，她蘸着新调的颜料，在藤蔓签名的最后一片叶子上，点了个极小的赭石色圆点。
“现在才是真正的‘安与宁’。”她退后两步，晨光恰好落在那个圆点上，像颗藏在雪地里的暖阳，“就像我们的画，总得有点对方的颜色才完整。”
管理员大爷端着热粥进来时，突然指着画中男生的袖口。那里不知何时多了点钴蓝的颜料渍，和女生围巾上的群青正好呼应。“这画会自己长颜色呢，”大爷的粥碗在案几上磕出轻响，“就像老画室的共生花，去年明明枯了，今年开春又冒出了新芽。”
回去的路上，凯莉把那枚拼完整的银杏胸针别在我的帆布包上。雪地里的脚印深浅交错，像两串并蒂的省略号，没说尽的话都藏在雪底下。经过美术楼后的梧桐树时，她突然停下来，指着树干上的刻痕——是我们去年抢钛白时留下的，如今被人用金粉填满了，“安”与“宁”的名字在雪光里闪闪发亮。
画室的暖气终于热起来时，我发现凯莉在我的调色盘里挤了满满一勺钴蓝。她正用那支旧钛白在画布上画雪，奶白色的颜料里果然藏着点赭石的暖，像极了教案里写的秘诀。窗外的冰棱还在往下滴水，在窗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里面浮着两个交叠的影子，手里都捏着半支钛白。
傍晚整理颜料箱时，发现那支牡丹红颜料管里还剩最后一点膏体。凯莉非要用它在我的速写本上画朵花，花瓣边缘故意蹭上了钛白，像落了场永远不会化的雪。她说明年开春要把颜料管埋在老画室的花盆里，旁边种上那枚银杏胸针，说不定能长出会画画的树，叶子是群青的，花瓣是钴蓝的，根须在土里缠成藤蔓的形状。
雪停的时候，美术馆的灯光亮了。双人肖像在暮色里泛着柔光，画中那对年轻人的目光似乎越过了时光，落在我们晾在临摹室的帆布鞋上——左边那只沾着钴蓝，右边那只带着群青，鞋边都沾着点钛白，像两朵从雪地里开出的花。
我突然想起凯莉刚才在教案上看到的话：“最好的颜料是两个人的温度，混在一起，能把冬天调成春天。”此刻她正趴在画架上补速写，鼻尖蹭到我的调色盘，沾了点赭石的暖，像颗偷偷落在雪地里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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