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小小的村子里，发生过很多事，有人一辈子都在这里，有人出去了就回不来，回来了就出不去。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不是谁，我只是这座山里长大的孩子，这是我的小山村。一切在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喝了碗热乎乎的菌子汤，里面浮着几块土鸡肉，冒着金黄色的油光，喝完令人有种说不上来的舒服。“谁吃的慢谁洗碗。”林过了好半天憋出这一句，然后放下碗一抹嘴跑走了，这几天来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很会照顾人，饭做的很好吃，对一个从小没怎么吃过父母烧的饭的人来说。当然，如果我没有我自己的计划，而把这次旅行当做一次简单的出游，我想我们会成为更好的朋友。

我收拾了一下桌面，把飞溅出来的沫子用干黄瓜瓤擦干净，然后抱着几个碗去了厨房。我问他：“什么时候出发啊。”周晏明就在那个小村庄里，等着我。

周晏明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回来的，对外的所有声音都在告诉我他死了，和我那孱弱的母亲一起死了。当我结束了十点钟的晚自习，独自打开出租屋的门时，他坐在我的书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

我一眼就认出他了。

但我没有原谅他，他们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成为了我的父母，后来却在我最需要他们的时候消失在高速公路上的那片火海里，然后他们对我说：“小周，不是我们不愿意，只是你确实是他们收养的，不是亲骨肉。”我才知道，我原来是个被命运抛弃了两次的人。我习惯了没有父母来开家长会的日子，习惯了在复习的时候自己跟自己说话。

我说，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他说他找到了一个发财的办法，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说这里是三百万，你爹现在有钱了，以后把你接过去，只是现在，也许还有人在盯着我们，你要做好准备，如果有人以不管什么样的名义邀请你，进到云南哀牢山，我们的计划就开始了。

我看着那张薄薄的信用卡，我说不出自己的心理是什么感受，我坐在他身边，幻想一个孩子对父亲可以说的话可以模仿的神态，我感到扭捏感到矫揉造作，就像语文老师在我的作文评语里的一样。我坐在那里一句话都没说，直到他离开，我去摸我的枕头下面发现是一部新的手机，里面是他通过域外服务器转接的电话号码。

我想我太知道他在做什么了。

好恶心，可是我们虽然不是父子，骨子里为什么流露出来的贪婪和欲望一模一样。

我不常给他发消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和之前一样的没什么变化的高中生，然后静静地在这座还算发达的小城市里，打打字，跟朋友唱唱歌，有时候我会以为这都是梦，我一直接受一个好心人的资助到上完大学，所以那张三百万的卡我一分不动。有时我期盼着他已经死了，不需要我在这里装模作样的跟警察演戏，我在那些路口会突然回头看，茫茫人海里没有等我的人，只有因为我的父亲怀疑我的便衣。直到那天，一位自称S省环境保护局书记的人找到了我，她说喜欢我的文章，邀请我去哀牢山做客，帮她们写点东西。

我欣然同意，带着我埋藏了很久却不知往何处发泄的情绪。

我和林一起，穿着冲锋衣，慢慢地向山脚走去。我看着林，他没躺几天病床，出来还是生龙活虎的样子，我很羡慕他，不管他的身份是什么，他很爱这里，他很爱这座山，他看到那只绿孔雀时候的悲伤，一下子灌注到我的眼睛里。我看到他眼里的情绪都是真实的。也许我骗了父亲，那时候我真的想杀了他。

我喜欢真实，我讨厌欺骗和背叛。

路上他有时候吹起口哨，告诉我这是他父亲教给他的歌，我点点头，用力地让空气从自己的嘴巴里呼出，只能让一片树叶笑的掉下来然后慢慢翻转成泥巴。我想，如果我的父亲一直陪着我，我是不是也会是这样。

我很羡慕这座山里的生命，除开那些带着枪和白粉的人，这里的所有生命都在为了活着而活着，林只是其中的一个，他是守林员，也是警察，我不能说狼吃了一只小兔子有多么多么残忍，不能说老虎因为遇不到食物而没有奶水喂自己的小家伙多么可怜，生命就是这样的，要竞争，要生存，要永远努力地活着，它最单纯，最公正，最简单。所以，我不在乎林有没有骗我，反正我也骗了他，又或者，我的存在骗了很多人。

我们走到小村子里，天还没有黑下来，林用方言跟那些背着柴火和粮食的村民打招呼，我知道，我的父亲也在这里，只是我们暂时还没遇到。也许我刚刚可以发个消息让他们避开，也许我可以直接把林埋葬在那座埋葬了他的父亲，我的爷爷的山头。

但是我累了，我只想快点让这个故事走到结局，我想，你们见面吧。我一辈子都在被拖着拽着，在那个叫周晏明的影子下活着。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对周晏明的背叛，如果算的话，那我们扯平了，下去谁也不欠谁的。周晏明高估了我对三百万的渴望，低估了他自己，他不配做一个父亲。

林走到一户农户家里，熟练地打开皮包，从里面摸出一沓花花绿绿的钱，没有整钞，只有十元二十元五元，还有很多很多钢蹦，走起来铛铛响。他说，我要一袋米，再来点青菜，下了雨你们上山采蘑菇么，有的话给我点，我这里有个朋友，他很爱吃菌子。

他的脸因为跟别人说话，因为这里的老婆婆讲了一个好笑的故事而变的红润，我看着他，不自觉地也会笑。

我和林从村子口慢慢地走到村子的尽头，靠着山，我能看见远处的森林里云雾缭绕，葱茏而生机勃勃。

旁边的房子可能是被洪水冲垮了，一直没有人修缮，我和他背着买来的东西，我刚刚要跟他说，我曾经在西湖旁边的一个大学读书，傍晚的时候去西湖，晚霞都是血红色的，把荷花都照的发亮。

他却突然咬住我的耳朵，轻声说：“你有没有发现，有人在盯着我们看？”他看似无意地询问，嘴角还挂着笑，就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不用回头，我已经知道周晏明在哪里了，他会吃惊么，他会害怕么，还是说，他要放手一搏呢？

林川浩的右手慢慢向那把巡林枪摸去，其实和他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了，他不是一个单纯的巡林员，他包里的子弹是供手枪“黄金西部”使用的。

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听见来自身后的枪响，林闷哼一声，我看见有一弧血箭从他右手边扬起。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我顺势搂到在地上，断掉的残垣挡住了这批子弹，他迅速爬起来，我跟在他的身后。

周晏明也许就在后面，他到底长什么样呢，或许过了太久，我真的已经记不清楚。

我听见远方的警笛响起的声音，听见村庄里的人在大声地说话，后面的人放出了狗，不断地靠近。林从旁边抄了一辆钥匙没拔的摩托车，把我按在车上，然后发动了引擎。背对着村庄来了一个大漂移，超到了那帮家伙的背后，他看起来很坚定，摩托车踏地嘶鸣，如同一匹战马。

夕阳西下，我们闯进了哀牢山。

我只能听见引擎咆哮的声音，我说：“你要死啊！！！这条山路只能开两百米，撞到石头我们都要死！！！”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问我：“你到底是谁？”

夕阳如血，为我们两个的脸庞雕刻上面具，一切戏剧，都有落幕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