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体育课的时候,洛小熠和凯风坐在一起,不少人都看见了。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或多或少都有了些许忌惮,最明显的大概就是柯尘。
不知道洛小熠做了什么,但是几天之后,柯尘就从原先的张扬舞爪变成了心惊胆战的过街老鼠。
这天凯风下课后正要喝水,眼前忽然落了一片阴影,抬眼就见柯尘战战兢兢站在自己桌前。
凯风把盖子缓缓拧紧,面上没什么表情。
“有事?”
柯尘看他的眼神很复杂,既恨且怕,隐隐还带着一股憋屈,垂落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脸色涨红,憋了半天才勉强憋出三个字来。
“对不起……”
平时吆喝人的大嗓门此时细弱蚊蝇,如果不是凯风睨着他的唇形,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凯风把水杯放回桌上,靠着椅背端坐的样子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与深沉,那双遗传自母亲的眼睛使他看起来干净温和,而说的话却不带什么温度。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凯风看起来一点也不稀罕这人的道歉,没什么情绪的声音让人后背发寒。
“声音大一点。”
柯尘闻言抬头有要眦目欲裂的架势,这是他暴怒的前兆。但不知为什么,又生生忍了下去。然后顶着周遭异样的视线,重新说了一遍:“对不起。”
这次清晰了一些。
凯风轻笑了一声,没由来的那种,也许是觉得这三个字相当讥讽且无力。他从座位上起身,颀长的身形极具压迫性,听不出情绪地淡淡出声道:“知道了 。”
既没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
假使一个人捅了别人一刀,那么最好的求得原谅的办法就是他自己也捅自己一刀,而不是在这里说这些无谓的话。
柯尘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怪异起来,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凯风,大概是想放些狠话,但不知想起什么,又什么都没做,径直冲出了教室门。
班上的其他人在看热闹,但又不敢议论什么,直到老师进教室上课的时候,才重新恢复了正常气氛。
中午老师拖了堂,洛小熠在门口等了十几分钟,凯风才从学校出来,他穿过那些拥挤的摊贩,刘海胡乱拨在额头上,像是急急忙忙跑过来的。
“我来晚了。”
洛小熠踢开飘到脚边的塑料袋,“没事,还没等多久。”
他们中午就在离学校不远处的一家面馆凑合吃了一顿午饭,两人等餐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基本上都是洛小熠在说,凯风偶尔接个话茬。
“你想去火箭班吗?”洛小熠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凯风正在拆一次性筷子,听到这句话手里的动作不禁顿了一下。
自从分班的消息放出来后,在这件事情上,基本上所有人都默认了凯风去火箭班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毕竟打期中考试后,凯风就一直占着年级第一的位置。
老师会让他好好准备,说肯定没什么问题;周围的同学有羡慕有嫉妒的也都会说几句看来他是没问题。
只有洛小熠,在问他想不想。
他把两根筷子捏在手里,交互摩擦着上面的碎木屑,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说什么,只是一带而过并岔开了话题。
分班考试定于暑假前夕,有一部分人是已经内定好的。凯风属于后期突飞猛进的类型,老师担心他发挥不稳定,晚自习结束后特地私下找他谈话,给了一摞练习的套卷,殊不知凯风根本没有打算去什么火箭班的想法。
班主任对他抱了很大的期望:“好好考,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老师。”
凯风点头道谢,出了办公室。一回身就看见蓝天画在外面等着,她背着书包,在外面来回晃荡,莫名透着些许急躁。
凯风走上前去,“你怎么了?”
蓝天画见到他,终于停住了脚步,无不抱怨地说道:“你终于出来了,外面蚊子一大堆,我快被咬死了。”
凯风知道她和东方末最近刚捅破窗户纸没多久,又听洛小熠总抱怨两人腻歪得不行,见东方末没跟她在一起,颇为稀奇。一边和她往楼下走,一边发问:“东方末人呢,没来接你?”
蓝天画撇嘴:“他和洛小熠今天有点事儿,可能来不了,说如果等太久还没有过来,就让我们自己先回去。”
天画烦是有原因的,两人翘掉晚自习出去能有什么正事,总不能是出去学习。按这两人的性子,只可能是去跟人打架。
凯风也猜到了几分,没说话,片刻后才说:“明天看情况吧。”
蓝天画叹了口气:“只能这样了。”
他们到路口就各自分开回家了,凯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出洛小熠的联系方式,指尖在屏幕上停顿许久,最后只发了条信息。
学校门口,柯尘正被几个混混半拖半拽的拉着往酒吧去。他家在外地,是个住校生,这个时间点出去肯定没什么好事的。那张一向凶狠的脸上此时惊恐且不安,显然已经沦落成了第二个凯风。
凯风看了一眼,不期然与他视线对上,然后缓缓勾唇,起身离开。
小巴一直看着宿主,扑棱着翅膀问他:“这是你想要的吗?”
“不。”
他看了小巴一眼,这个字不带半分犹豫,末了意味深长地出声:“他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闫宇,柯尘……
还有谁呢。
凯风在黑夜街头走着,心情稍稍愉悦了些许。然而待走到家门口那条巷子,像往常一样上楼时,他发现自己家房门大开,门前满是杂物的时候,嘴角淡淡的笑意消失了一瞬,复又变成一种怪异的弧度。
隔着半开的房门空隙,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身形高瘦的青年男子在翻找着什么东西。
抽屉、床铺、衣柜,满是狼藉。
他嘴里念念有词,像一个疯子,在翻找着能救他命的东西。
“钱呢……钱呢……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
“砰”的一声,凯风面无表情踢开了门,他把书包随手扔到地上,目光暗沉的看着对方。
“钱在我这里。”
青年男子闻言身形一抖,做亏心事被抓到似的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般从地上起身。
这人眼下带着长期酗酒抽烟后的不健康的青黑,脸型轮廓和凯风隐隐有些相似。
凯厉翻找得太入神,以至于连凯风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都没发现。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这个弟弟,骤然相见,愣了那么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然后搓着手略显局促地笑了笑。
“小风啊,哥哥上个月就回来了。”
凯风眼中没什么情绪。
“我知道。”
凯厉一愣,“你怎么知道?”?”
少年似笑非笑,“你上次不是已经进来过了吗。”
他跨过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见抽屉隔层上的挡板都被拆了下来,嗤笑一声,然后把被掀开的床铺重新掀回去,在床边坐下。
“你要找什么,我帮你一起找。”
在凯厉心中,这个弟弟内敛又腼腆,被人揍一顿都不敢吭声,心中的忌惮便少了几分。索性脸皮一厚,什么都顾不上了。
“小风,哥哥最近近在外面欠了gld,咱妈死的时候给你留了一笔钱,你借哥哥周转一下。”
“花完了,”凯风拍了拍裤腿,“很多年前留的,早就花完了。”
凯厉面色一变,“那可是外婆卖了房子的钱,几十万呢,你分到的也有十多万,全花完了?”
凯风静静看着他,唇边扯出一抹诡异的弧度。
“哥,你忘了?那笔钱是外婆留给妈做手术的,然后被你偷走拿去赌了。”
凯厉面色青白,一口气噎在喉咙口,堵的不上不下。
“胡说八道!妈肯定还给你留了钱,不然这些年你早饿死了,快点!找出来给我!”
他情急之下,直接攥住了凯风的肩膀,指尖几欲陷入他的肉中。
“那群人一直在找我,我如果再拿不出钱来,他们就要剁了我的腿!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去死吧?啊?!”
凯厉满头大汗,“我是你哥,你亲哥,你得帮我!”
凯风拧眉想挣开他,然后发现凯厉力气太大,根本撼动不了,眯了眯眼。
“好,你松开我,我给你拿银行卡。”
凯厉面色一喜,“真的?!”
“真的。”
他话音刚落,便察觉到凯厉的手松了下来,从床边起身,在对方的注视下走出去。经过厨房的时候,直接拿了个和啤酒瓶大小形状差不多的空玻璃瓶,把一端狠狠敲在墙上
凯厉一惊,“你干什么?!”
凯风拿着瓶子完好无损的一端,用全是尖口碎片的一端指着自己这个哥哥,然后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影子被窗外月光拉得斜长扭曲,半边脸浸在阴影中。见凯厉面露惊慌,饶有兴趣的笑了笑,语气平静。
“你不是要钱吗,去地底下,我烧给你。”
凯风对他的恨意,犹胜闫宇那些人。年幼丧母,满身负债,十几年支离破碎的生活都是拜凯厉这个跟他们那个父亲一模一样的赌鬼所赐。
凯厉闻言还未来得及说话,结果就见眼前一闪,瓶口直接朝着脖颈刺了过来,吓得连忙往后躲开,一边手忙脚乱往外跑,一边破口大骂。
“凯风!你疯了,我是你哥哥!”
凯风充耳不闻,第一下刺歪了,正欲再刺第二下,谁知却被尖叫着扑过来的小巴死死抱住左腿不得动弹。
“不能伤人!把他打死了你就完了!”
他见凯厉要往外跑去,干脆扔了瓶子,用胳膊勒住他的脖颈,将人从门边拽了回来,在地上扭打成团。
凯厉到底是成年人,几个来回挣脱开了凯风的束缚,恼羞成怒往他脸上揍了一拳,不禁破口大骂。
“cnmd,你当初生下来的时候老子就应该掐死你,说,钱在哪儿!”
凯风被打的偏过了头去,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捂着脸躺在地上,眼睛被头发挡住,死死盯着凯厉,只是笑着,让人毛骨悚然。
凯厉的面色已经逐渐狰狞起来,他死死掐住弟弟的脖子,用力摇晃。
“跟你那个死鬼妈一样烦人,说,钱在哪儿!不说我就掐死你!”
小巴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飞过去用力扇着凯厉的脸,“松手!松手!”
然而凯厉根本感受不到小巴的存在,他掐着弟弟的脖子,试图说服他。
“我是你亲哥哥,你居然想杀我?把钱拿出来,拿出来,让我最后翻一次本,赢回来我们要多少钱没有!”
凯风不说话,他艰难偏头,一只手在地上竭力摸索着,想去触碰掉在地上的玻璃瓶。
现在闫宇已经退学了,柯尘也不好过,今天如果死了,凯风不后悔,但他一定要拉着凯厉陪他一起死。
狭小的出租屋内不断响起打斗声,连左邻右舍都吵醒了,却没人出来看,充其量隔着门窗咒骂两句。
洛小熠刚刚从医院回来,原本只是想确认一下凯风到家了没有,结果老楼不隔音,站在巷口底下都能听见些许轻微的动静。他意识到什么后,面色一变,立刻箭步冲了上去。
凯风因为过度缺氧,视线已经模糊起来,恍惚间他触碰到了一个冰凉锋利的东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收紧指尖狠狠攥住,然后朝着掐住自己脖颈上的那只手狠划了一下。
“啊——!”
就在凯厉因为疼痛惨叫出声的时候,紧闭的房门忽然砰一声被人踹开了。洛小熠进门就看见这狼藉的一幕,瞳孔骤缩,想也不想直接揪住凯厉的衣领,一把将人掀翻在地,连忙去查看凯风的情况。
“凯风!”
凯风捂着脖子,从地上踉跄起身,手里紧紧攥着那只玻璃瓶。
他见洛小熠出现在自己面前,又见凯厉夺门而出,料想追不上,指尖终于一松,利器当啷一声落了地,喉间传来一阵沙哑破碎的低咳声。
洛小熠攥住他的肩膀,皱眉焦急出声:“凯风?!”
凯风其实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他背靠着桌子缓缓滑下,喉咙火烧火燎的疼,胸膛起伏不定地喘了那么两口气,才费劲的抬头看向洛小熠。
他动了动唇,额前刘海遮住了眼睛,声音哑到根本听不见。
他甚至还有心情笑,“你怎么来了……”
洛小熠想问些什么,却又怕凯风出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想背他去医院,后者却并不想去,避开了他的手。
“没事,死不了。”
洛小熠看见了地上沾血的尖利瓶口,目光寸寸掠过少年身上,没有看见什么皮外伤,那就只能是刚才那个男人的。他攥住凯风的手,目光紧盯着他嘴角的破损:“到底怎么了?!”
凯风的情绪总是来的快,去的也快,现在已然平静了下来。
他低头,用衣服下摆缓慢擦拭着指缝间的血迹,就那么毫无遮挡的将自己的恶行袒露于眼前,轻描淡写的缓慢说了一句话。
“哦……我想杀他,不过他跑了。”
洛小熠看着他,没说话,空气一时陷入了沉凝。
凯风没有抬头,他只是坐在一地狼藉中,用衣摆擦拭着指缝间的血迹,一遍又一遍,专注且偏执,力道大得指节都在泛青,偏偏那些血干涸凝固成痂,怎么都擦不下来。
面前人忽然出声:“别擦了。”
凯风充耳不闻,用力擦拭着指缝,洛小熠攥住他的手,眼睛有些红。
“别擦了!”
洛小熠没心思想其他的,他只知道自己冲进来的时候,凯风躺在地上已经快死了,那种死寂的感觉令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慌。
他无视凯风的挣扎,把人紧紧禁锢在怀里,牙关紧咬,过了好半晌才勉强说出一句话。
“没事的,我在这里。”
洛小熠摸索着攥住他冰凉的手:“我在这里。”
他把凯风从地上拉起来,强行带着人去厨房洗干净手,然后把散乱的床铺整理好。让凯风躺上去,用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自己也侧躺在身旁。
洛小熠抱着他,低声道:“睡吧。”
他衣襟上带着淡淡的洗衣液味,少年身形也不见得宽厚到哪里去,却偏偏给人一种安全感,用胳膊将人密不透风地圈进怀里。
怀里的人在黑夜中睁着眼,借着一线光亮,依稀可见洛小熠脸上斑驳的青紫,静静看着他。
“你打架了。”
洛小熠不甚在意,他摸了摸脸上肿胀的伤痕,又看看怀里人嘴边的青紫,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然后缩回手,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住了凯风的眼睛。
“嗯。
洛小熠在他耳边落下一个极轻的吻,“赢了。”
凯风没再说话,他视线内一片漆黑,仅能感受到身前人掌心源源不断的温度,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后终于睡了过去。
洛小熠等了很久,最后感受到怀中人呼吸渐渐平稳的时候,才终于轻手轻脚的起身。万幸这老旧的床没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发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地上满是狼藉。
他用手机打着光,俯身把东西一样样收拾回原处,包括衣柜里被翻乱的衣物,全部叠好后又悄悄关上了柜门。
最后是地上沾血的那只瓶子。
他盯着看了半晌,然后俯身用纸巾包着捡起来,走进厨房用水冲洗干净血迹,用毛巾塑料袋一层一层的包起来,几经犹豫,最后装进了自己的书包,准备天亮后下楼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