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蓝色的光球静静落在书桌上,就像是摆件一样纹丝不动。小巴与凯风的意识海相连接,它察觉到凯风的情绪混乱且起伏不定,扑棱着翅膀轻轻落在了枕头旁边,一缕细若游丝的蓝色能量线顺着探进了他的大脑。
凯风沉入了一个冗长的梦境中。
一场大雨,一条熟悉的小巷。
这个时候的凯风离高考还有不到两周的时间,而凯厉却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撬开门锁溜进家里偷了所有值钱的东西。
有母亲去世前留下的金项链,有弟弟半工半读攒下的一笔积蓄,但凯厉不管那么多,什么值钱就拿什么。本就空荡的家最后更是如被洗劫了一般,不剩下什么了。
凯厉拿着银行卡,有些哆嗦但及其兴奋地去取钱,然而试了几次密码都不对,最后只能气急败坏地折返回去。
谁曾想凯风就站在楼道口等他,双手静静在垂落身侧,两手成拳握得极紧。
青年没有打伞,磅礴的雨兜头浇下,像一只贪婪的落水狗。
“小风,银行卡密码是多少?密码是多少!”
少年不说话,他背手一步步走下台阶,冰凉的雨水将他浇了个湿透。他低着头,仿佛在酝酿什么东西,手在抖。
因为怕,也因为恨。
青年人拔高了音量,近乎嘶吼出声:“密码到底是多少!”
少年背在身后的手绷得死紧,他深吸一口气,在雨幕中缓缓抬头看向自己的哥哥,声音低哑颤抖。
“把卡给我,里面有妈妈的遗物……”
存在里面的钱是上大学用的,母亲的遗物也不能丢。
凯厉恨极了凯风这幅软硬不吃的样子,揪住他的衣领抵在墙上。
“人都早死了,留着那些破东西又有什么用,钱有你哥哥的命重要吗!你是不是想眼睁睁看着我被gld砍死!”
少年双目空洞,雨水顺着他的面庞滑落,他只是固执地重复着一句话。
“把卡还给我,里面有妈妈的遗物……”
这样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凯厉。
经年的墙壁簌簌落灰,老旧失修的路灯下,隐约可看见两条扭打在一起的身影。
两人齐齐滚在地上,衣服上沾满污泥,拳头不要命地往对方脸上招呼。
明明是血脉至亲,却要如此拳脚相向。
后来,洛小熠赶到了,
再后来,便是小巷中三个人的混战。
直到惨叫声响起,空气才陡然寂静下来。几人触电般后退拉开距离,当啷一声轻响,一把小型匕首落地。
而凯风挡在洛小熠身前捂着胳膊,刺目的血一点点扩散开来,顺着指缝滴答下落。
那把刀是凯厉淘来为了躲追债人防身用的,顺带用来撬开自己家的门锁,如今扎进了自己亲弟弟的胳膊。
月光把巷子切割成碎片,凯厉被酒精灌坏了的脑子有些清醒,手中的动作看着自己的手发呆。刚刚那一瞬他听见布料撕裂的脆响,像极了八岁那年摔碎玻璃杯的声音。
腥气在鼻腔炸开的瞬间,凯厉的眼前突然出现自己被玻璃割破的掌心和医用酒精浇在伤口上腾起的白雾,还有母亲尖叫着把碎玻璃扫进簸箕。他踉跄后退,后背抵住潮湿的砖墙,右手不受控地痉挛。
此刻他才惊觉,原来人血和铁锈是同一种味道。
“我…我…我不是…”
凯风单薄的身躯几欲经受不住暴雨的击打,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弭。他眼眸低垂,神色寡淡,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身体已被暴雨浇得冰凉透彻。
他只是想拿回自己的钱。
他不想再受欺负了。
他想,他想离开这里。
仅此而已。
凯厉虽然是个混子,但是实际胆子没有多少,也就只敢对着母亲和弟弟撒撒泼。如今乍一看见了真的血,加上凯风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着实骇人,便慌慌张张地抓起刀,连银行卡都忘了,脚步蹒跚地往反方向跑。
也许是被吓昏了头,加之醉酒有些神志不清;也许是雨势太大确实阻挡视线。不管是什么,凯厉在跑出约五百米之后在一个拐角处被一辆失控的小轿车撞飞,后脑勺先着地,当场殒命。
这件事当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一时间引来了人们议论纷纷。凯风被传唤了几趟笔录口供之后就让他回学校安心学习,好好为高考做准备。
“小熠,你为什么对他这么上心?怎么看都不太值啊。”
“害,我能怎么办,一开始想逗着玩玩的,结果现在跟块膏药似的甩不掉了,不过还算可以了,高考之后再说吧。”
“那凯风……”
两个人的对话被上课铃声打断,急急忙忙回教室的他们没有注意到阴影里的人。
凯风怔怔地看着那道红色身影远去的方向,想起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那张焦急的脸和一双通红的眼睛,想起过去自己被给予的种种关心,想起那天伸向自己的手。一切的一切是这么美好,以至于让他忘记了自己原本是没有资格享受这份温暖的。
他是正好路过,又一直找不到机会好好跟洛小熠再次表达感谢,看到洛小熠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正好听见了东方末和洛小熠的这番对话。
逗来玩玩、膏药、甩不掉……
也是了,像他这样的人,本来就是阴沟里的泥土,怎么能蠢到去奢望太阳的温暖。
自那天后,凯风就开始有意地避开洛小熠,走路也是绕着道走,对那人跟往日没什么区别的主动视而不见。
他在逃避,逃开那个可能的真相,避开自己内心对温暖的渴望,重新把自己用冷冰冰的盾遮得密不透风。
考前几天学校放假布置考场,他接到了好几个电话,都是来自那个熟悉的号码。前几次他没接,静静地看着来电提示自动关闭,最后一次他终于伸出手,只不过是按了挂断,然后丢进黑名单。
高考很快到来,凯风发挥很稳,分数足够高,足够他离开这个地方。他的动作也很迅速,把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打成一个行李,便逃也似的坐上火车,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承载着他黑暗的过去、伤痕累累的前半生的地方。
一同留在那个小镇的还有一颗曾经为了一个人炽热跳动的心。
后来凯风念完了大学,又读完了研究生,毕业之后找到了一份十分体面的工作。再后来年纪轻轻便事业有成,衣着得体,光鲜亮丽,人前风光无比。
他再次见到东方末是在一个商务酒会上。虽然时隔多年,凯风还是凭这那头金发和凌厉的眉眼一眼便认出了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那人显然也认出了凯风,端着酒杯信步往这边走来。
“好久不见,凯风,没想到你变化这么大。”
“好久不见。”
两个人客气地寒暄着,觥筹交错间凯风知道了他现在已经成家,并且是一名金牌律师,在律师界和司法界里都有不小的声望。
“我太太也是和咱们一个高中的,算起来还跟你做过同班同学呢。”
“……是吗,那真是挺好的。”
酒过三巡,两个人都有些醉了,凯风看着这个昔日的高中校友,想起了那个偶尔会出现在自己梦中的人。大抵是有段时间没这样放松过了,嘴比脑子快,问了一句:“我记得你以前高中的时候有个玩的很好的朋友,当时也很优秀,现在过得怎么样?应该很不错吧。”
原本有些醉意的金发男人在听见这句话之后慢慢转头,眼里带着震惊和些许疑惑。
“你……是说洛小熠?他…你…你不知道?"
凯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高考后没再跟他联系过,也没回去过。有什么事吗?”
东方末放下酒杯,右手撑着额头,眉毛微微皱在一起,语气变得凝重,“洛小熠早就去世了,去世很多年了。”
这位金牌律师半靠在椅子上,目光盯着空中的一点,没管身边的人一脸震惊,思绪慢慢飘远。
“小熠当年没有参加高考,我以为是被他爸送出国了,还想着怎么走了都不说一声。
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在高考前几天坠楼了,在教学楼天台。
按理说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但是洛家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硬生生地把这件事压得密不透风,警方也判定为是自己坠楼,学校赔了一大笔钱,这件事也就慢慢这样过去了。”
东方末顿了一下,接着说:“你应该记得有个叫闫宇的,当时在学校里是个霸王。他们家也有势力,也有钱,几年前闫宇过失杀人加诈骗,闫家给他找辩护找到了我这里。
结果这个案子还开始,警方又发现他跟一起陈年旧案脱不了干系。就是小熠的那个案子。
有几个对当年洛家有印象的警察,在闫宇的个人电脑和手机里发现了一段录像,录像里他跟另一个人和小熠起了争执,推搡之中小熠撞到了天台的防护栏杆,栏杆自动脱落,在惯性下把小熠带下去了。
那个地方当时没有监控,加上后来检查显示未发现被害人有明显挣扎和胁迫痕迹,就定性为zs了。
这个案子一被牵出来,闫宇罪加一等,闫家最终没保住他。”
后面东方末说的什么凯风都听不见了,徘徊在他脑子里的只剩下一个念头。
洛小熠已经不在了。
他想起来那突兀的几通电话,那是……洛小熠在向他求救?亦或是告别?
凯风只觉得脑子发晕,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东方末告别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酒会上出来的。
他浑浑噩噩地上了车,手握着方向盘不知道往哪里打,最后撞上了一辆疾驶的货车。
梦境潮湿扭曲,压抑感遍布,小巴有些难以适应这样的负能量,缓缓抽离了能量探测线。
凯风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躺在床上,死死攥住身下的床单,像离了水濒死挣扎的鱼。洛小熠发现他粗重的喘息声,连忙走到了床边,却见床上的人双目紧闭,满头冷汗,梦呓似的吐出了几个字。
“罗……”
罗什么?
洛小熠靠近了一点。
“罗……”
罗什么?
洛小熠又靠近了一点。
凯风紧绷的身形陡然泄力,“洛…小…熠”
原来是在叫他。
洛小熠看了他一眼,见时间不早,轻轻躺上床,然后重新抱住凯风,生疏拍了拍他的后背。
“嗯,我在。”
他一直在的。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走着,当夜色沉寂时,凯风忽然睁开了眼。
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受到身旁人灼热的体温和带着淡淡洗衣液味的怀抱,一动不动。
小巴飞到了他眼前
“你醒了?”
它蓝色的身躯照亮了天花板。
凯风转了转眼睛,不说话。
“你在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