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岳站在原地，仿佛被雷击中。MG公司大厅里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陈秘书那句“您强迫了她”在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神经上。
强迫...了她？
他无法将这个词语与自己联系起来，更无法将它与他记忆中那个唯一清晰的名字联系起来。可那些混乱的碎片——她含泪的眼睛，破碎的哭声，自己失控的怒吼，还有那令人作呕的酒气——此刻全都找到了罪恶的源头，拼凑出一幅他无法面对却不得不信的可怕画面。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几乎要呕吐出来。不是因为身体的不适，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自我厌恶。他扶住前台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重总！”陈秘书急忙上前扶住他，“您脸色很差，我们先回去吧。”
重岳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痛苦：“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陈秘书面露难色：“医生说您需要静养，不能受刺激。而且...这件事之后，您自己也极度痛苦，几乎崩溃，谁也不愿再提。我以为...也许失忆对您而言，是一种解脱。”
“解脱？”重岳的声音嘶哑而苦涩，“那我给她造成的伤害呢？她能解脱吗？”
他看着苏白月消失的方向，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仿佛还在眼前。现在他终于明白，那冰冷疏离之下，隐藏着多么深的创伤。而他，竟然还一次次地出现在她面前，用所谓的“死缠烂打”去揭开她的伤疤。
无边的悔恨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有什么资格去追寻她？有什么脸面去说“我记得你”？
“回去。”重岳的声音疲惫不堪，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回到那座豪华却空旷的顶层公寓，重岳第一次感到这里冷得像冰窖。他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的万家灯火，却觉得自己站在无尽的黑暗深渊。
他想起苏白月如今自信从容的模样，成为MG最年轻的设计总监，在专业领域闪闪发光。她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出了阴影，建立了新生活。而他这个施害者，却因为失忆，差点再次闯入她的世界，扰乱她的平静。
一种尖锐的羞愧感刺痛着他。他不配，不配再出现在她面前。
接下来的几天，重岳没有再去找苏白月。他试图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试图用繁忙的业务填补内心的空洞和罪恶感。他停止了送花，取消了所有可能与MG产生交集的会议安排，甚至刻意绕开了那家“墨香”咖啡馆所在的街区。
他命令自己忘记她，就像他忘记了其他一切一样。这才是他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赎罪。
可是，记忆的迷宫却不受控制地向他展开更多通道。
一个雨夜，他独自在书房整理旧物——这是医生建议的恢复记忆的方法——当他打开一个锁着的抽屉时，一本厚厚的素描本映入眼帘。
封面上没有任何署名，但一种强烈的直觉促使他翻开它。
第一页，是一张略显青涩的苏白月的侧脸素描，下面有一行小字：“今天在图书馆遇见一个女孩，她的眼睛里有星星。——重岳，2015年秋”
重岳的手指颤抖着翻过一页又一页。整本素描本，画的全是苏白月。微笑的她，沉思的她，生气的她，睡颜恬静的她...每一笔每一画都充满了几乎要溢出纸面的深情。画旁边还有简短的文字记录：
“4月6日，白月说她想成为一名设计师。她的设计草图美得惊人，她注定要发光。” “同年冬，第一次吵架。我太固执了，差点失去她。以后绝不能这样。” “6月7日，她毕业了。看到她穿着学位服的样子，比我谈成任何一笔大生意都骄傲。” “今天她说爱我。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8月14日”
一页页翻下去，重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困难。这些画和文字记录所展现出的，是一个与他认知中完全不同的自己——一个深情的、细腻的、将苏白月视为珍宝的自己。
那个“强迫了她”的恶魔，和这个小心翼翼记录着爱人点滴的痴情者，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最后几页，画风突变。纸张上有明显的褶皱，像是被水滴晕染过。画中的苏白月眼神哀伤，甚至有一张是她哭着跑开的背影。文字也变得痛苦而混乱：
“又吵架了。为什么她不能理解我？为什么非要选择去那么远的国家？是我给的不够多吗？——9月” （中间的日记断了3年）“喝多了。说了很多混账话。她哭了。我恨这样的自己。最后一次争吵？不，我不能失去她...但她说我需要尊重她的梦想...我好像...搞砸了一切。——11月5日” 最后一页，只有大片凌乱的笔触，和一句几乎被划烂的话：“我毁了一切。我不配得到原谅。——11月6日”
那正是陈秘书所说的那件事发生的日期。
重岳瘫坐在椅子上，素描本从膝上滑落。巨大的矛盾感几乎要将他撕裂。一方面，是画本中流露出的、毋庸置疑的深爱；另一方面，是最终那次无法挽回的、酒后的伤害。
他爱她，爱得如此深刻而卑微。 他也伤害了她，伤害得如此彻底而残酷。
这两种极端的情感如何能共存于同一个人身上？失忆仿佛将他的人格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深爱她的灵魂本能，另一半是伤害她的、需要被谴责的罪孽。
而现在的他，同时背负着这两者。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陈秘书。 “重总，有一个情况...MG公司那个与我们合作的新品项目，遇到了一些设计上的难题，可能需要高层介入协调。对方提出...希望直接与您沟通。”陈秘书的声音有些迟疑，“当然，我可以想办法推掉，或者让副总去...”
重岳沉默了片刻。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应该彻底远离她的生活。但那个素描本里的画面灼烧着他的内心，那股本能般想要靠近她的冲动，混合着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的渴望，最终战胜了理智。
“把资料发给我。”他听到自己说，“我会处理。”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公事。他只是想远远地、专业地确保项目顺利，或许这能间接地为她减少一些工作上的麻烦，算是一种微不足道的补偿。
第二天，重岳准时出现在了MG公司的会议室。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而专业，将所有情绪牢牢锁在心底。
当苏白月带着她的团队走进会议室时，她的目光与他有瞬间的交汇，随即迅速移开，脸上的血色似乎褪去了一些，但她很快稳住了情绪，表现得无懈可击。
会议围绕设计修改方案展开讨论。重岳发现自己在看到她的设计草图时，竟然能本能地理解她的设计理念和美学追求，甚至能提出一些切中肯綮的建议——这一定是那段共同岁月留下的、深入骨髓的印记。
苏白月似乎也有些惊讶于他的理解，讨论中，她专业的防备心偶尔会流露出一丝破绽，看向他的眼神里除了警惕，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会议进行到一半，讨论一个关键结构的修改方案时，重岳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陈秘书发来的一条紧急消息，关于另一个项目的突发状况需要他立即决策。
他低头快速回复指示，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周身散发出一种冷峻的气场。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苏白月似乎微微瑟缩了一下，拿着触控笔的手指收紧了些，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仿佛在躲避什么无形的压力。
那个细微的、几乎是本能般的恐惧反应，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重岳努力维持的平静。
她还在怕他。 即使他表现得再专业、再礼貌，那段恐怖的记忆依然刻在她的身体里，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恐惧。他任何一个可能带有压迫感的动作或表情，都会触发她的防御机制。
这一刻，重岳清晰地意识到，那份伤害从未过去。它横亘在他们之间，是一道他或许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他那点可笑的、想要通过公事接近她以便“弥补”的念头，是多么的自私和残忍。
强烈的无力感和悔恨再次将他淹没。
他迅速结束了手机上的沟通，再抬起头时，眼神中的冷峻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可以说是哀伤的疲惫。他往后靠了靠，主动拉开与她的距离，声音也放缓了许多：
“抱歉打断。苏总监，请继续您刚才的方案，我觉得那个思路很好。”
苏白月似乎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他突然缓和下来的态度。她迟疑了几秒，才重新开始讲解，但之前的流畅感似乎被打断了一些。
接下来的会议，重岳变得异常沉默。他不再主动提出建议，只是在必要的时候简短地表示认可或提出最温和的疑问。他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努力不给她带来任何额外的压力。
会议终于结束。苏白月明显松了一口气，礼貌性地向他点头示意后，便带着团队匆匆离开。
重岳独自坐在空旷的会议室里，久久没有动弹。夕阳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却照不进他内心的阴霾。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搞砸了。他的出现本身，对她而言就是一种伤害。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陈秘书的电话，声音沙哑而坚定： “MG这个项目，后续全部交由李副总全权负责。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再安排任何与MG公司直接接触的行程。”
挂断电话，他感到一种彻骨的疲惫和绝望。
他记起了她，是因为爱，也是因为罪。 他渴望靠近她，却又深知自己不配。 他想要赎罪，却发现自己的存在就是她痛苦的根源。
这份失忆后唯一清晰的记忆，这份本能般驱使他奔向她的执念，此刻感觉不像是指引的光，而是变成了最残酷的刑罚。
他被困在了爱的本能与罪孽的现实之间，无处可逃。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依旧繁华喧嚣。 而重岳坐在渐渐暗下去的会议室里，仿佛被全世界遗忘。 唯一记得的那个人，他却永远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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