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岳独自坐在渐暗的会议室里,许久未动。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勾勒出他僵硬的侧影。那句“后续全部交由李副总全权负责”仿佛耗尽了他所有气力,也彻底斩断了他与苏白月之间最后一丝可能的联系。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MG大厦,坐进等候已久的轿车。
“回公司吗,重总?”司机问道。
“不,回家。”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所谓的“家”,是市中心顶级公寓的顶层,宽敞、奢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重岳站在落地窗前,手中握着一杯威士忌,冰块在杯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却孤寂的声响。他凝视着楼下MG大厦依然亮着灯的某个楼层,想象着苏白月是否还在那里加班。
素描本里的画面和最后那页混乱的笔迹交替出现在他脑海。那个深爱着她的自己,和那个伤害了她的自己,如同两个撕裂的灵魂,在他的躯体里疯狂撕扯。他渴望她,这是失忆后唯一确定的本能;但他又恐惧自己,恐惧那个隐藏在记忆迷雾后、可能再次伤害她的恶魔。
“我该怎么办...”他低声自问,声音沙哑,答案却如同窗外的夜色,深沉而无望。
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暖不了那颗冰冷的心。他命令自己不再去想,不再去看,用工作麻痹一切感官。
接下来的几周,重岳如同一个精密而不知疲倦的机器,疯狂地投入工作。他从早到晚待在公司,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召开无数会议,仿佛要将所有时间和精力榨干,不留一丝空隙去想起那个名字,那张脸,那双恐惧的眼睛。
他成功地避开了所有可能与苏白月产生交集的场合。他甚至不再经过MG大厦所在的那条街。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
一场业内顶尖的商业酒会,重氏集团作为主办方之一无法缺席。重岳本打算露个面就走,却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他刻意躲避的身影。
苏白月作为MG公司新锐的设计总监,自然也受邀出席。她穿着一身夜空蓝的露肩长裙,丝绸面料勾勒出窈窕身姿,长发微卷,散落在光洁的肩头。她正与几位业界大佬交谈,言笑晏晏,举止得体,在璀璨的水晶灯下,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重岳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呼吸骤停。所有努力筑起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想逃离,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肥胖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凑近了苏白月,态度亲昵得有些过火,一只手甚至看似无意地搭上了她的后背。苏白月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身体细微地向后躲闪,眼神中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厌恶和窘迫,但碍于场合,她似乎仍在强忍。
重岳的瞳孔猛地收缩。
一股无名怒火夹杂着强烈的保护欲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那个男人触碰她的动作,她眼中闪过的厌恶和隐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海中某个封锁的盒子——
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比任何一次都清晰!
· 另一个场景,另一个酒会。 同样是灯光璀璨,人声鼎沸。年轻的苏白月作为他的女伴出席,同样美丽得惊人。同样有一个不识趣的合作方,借着酒意对她动手动脚。那时的重岳,毫不犹豫地大步上前,一把将苏白月拉到自己身后,眼神冷冽如冰,对着那个愕然的男人,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总,请自重。我的女朋友不喜欢被陌生人碰。”*
· 记忆里的他,转身仔细查看苏白月,眉头紧蹙,语气是全然不同的担忧和温柔:“没事吧?以后这种场合跟紧我,谁让你不舒服了,告诉我。”*
· 苏白月仰头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依赖和全然信任的光彩,轻轻摇头:“没事,有你在呢。”*
那段被遗忘的过往,那个保护者姿态的自己,如此鲜明地复活了!
与此同时,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更近期也更黑暗的记忆碎片也随之翻涌而上——他自己醉酒后失控的脸,苏白月惊恐挣扎的神情,破碎的哭泣声...
两种记忆,两种截然不同的自己,在这一刻剧烈地碰撞!
保护她的本能,与伤害过她的罪孽,同时存在于他的灵魂深处,撕扯着他。
现实的画面与记忆的碎片重叠,那个肥胖男人的手还停留在苏白月的背上。
重岳几乎是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他大步穿过人群,周身散发着一种冷峻迫人的气场,所到之处,交谈声都不自觉地低了几分。他径直走到苏白月和那个男人面前,目光如刀般落在男人那只不安分的手上。
“李总。”重岳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瞬间冻结了周遭的空气,“好久不见。”
被称为李总的男人吓了一跳,尴尬地收回手,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哎呦,重总!是啊是啊,好久不见,没想到您也...”
重岳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转向苏白月。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看着他突然出现,眼神复杂极了,惊讶、疑惑,还有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源自过往的恐惧。
重岳的心被那丝恐惧刺疼,但他没有移开目光。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微微向苏白月倾身,用一种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清晰而沉稳的声音说道:
“白月,刚才陈秘书打你电话没接,他那边有份紧急的设计稿需要你立刻确认一下,好像关系到明天上午的最终提案。”他的语气公事公办,甚至带着一点上司对下属工作疏忽的轻微责备,听起来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苏白月愣住了,明显有些懵。明天上午的提案?她怎么不知道有这么紧急的...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重岳这是在...为她解围?
她迅速借坡下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和焦急:“啊,抱歉!可能会场太吵没听到。我这就去回电话,失陪一下。”她对着李总和周围几人礼貌地点点头,抓住这个脱身的机会,转身快步走向露台的方向。
李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干笑着:“哎呀,工作要紧,工作要紧...”
重岳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着李总,直到对方额角冒出细汗,才淡淡地开口:“李总,合作讲究的是诚信和相互尊重,对吧?”
这句话意有所指,分量极重。李总的脸瞬间白了,连连点头:“是是是,重总说的是...”
重岳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他看似从容,只有他自己知道,西装下的后背已经渗出一层细汗。刚才那一刻,冲动之下,他几乎害怕自己会失控做出更过激的行为。
他走到餐台边,拿起一杯冰水,手指微微颤抖。
为什么?明明决定要远离,为什么在看到她被骚扰时,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冲上去?那段突然复苏的保护性记忆,那份深植于本能的情感,强大到足以碾压他所有的理智和决绝。
他靠在角落的柱子上,内心波涛汹涌。失忆后的他,像一个徘徊在迷雾中的旅人,而苏白月是唯一可见的灯塔。如今迷雾偶尔散开一角,露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景——有他深爱她、保护她的证据,也有他伤害她、逼迫她的罪证。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画素描的深情人,那个酒会后忏悔的罪人,哪个才是真实的他?或者,两者都是?
“重总。”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重岳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
苏白月去而复返,站在他面前。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依旧复杂,像是在审视一个谜题。
“刚才...谢谢你。”她轻声说,语气有些生硬,似乎说出这句话对她而言并不容易。
“...举手之劳。”重岳的声音有些干涩,“任何人看到那种情况...”
“不是任何人都会这么做。”苏白月打断他,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尤其是你。”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刚才的样子...很像以前。”
重岳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
“以前...”他喃喃道,眼中带着真实的困惑和痛苦,“以前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我记不清全部。我只知道...”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逃避,直面那份罪孽,“陈秘书告诉我了。告诉我...我最后对你做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
苏白月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包。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人难受。
“对不起。”重岳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我知道这三个字毫无分量,甚至是一种侮辱。我没有资格求你原谅,甚至没有资格再出现在你面前。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那个伤害你的‘我’,对我来说,同样陌生而可怕。现在的我,对此感到...无比的恶心和羞愧。”
他低下头,无法再直视她的眼睛:“我失忆了,忘了所有人,只记得你的名字。我曾经以为这是命运给我的第二次机会...现在才知道,这或许是...对我最大的惩罚。让我本能地追寻你,却又时刻提醒我自己不配。”
酒会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开来,两人之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汹涌的暗流。
苏白月看着他痛苦而真诚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悔恨和迷茫。她紧握的手,微微松开了一些。
她想起了刚才他为自己解围时那下意识保护姿态,确实像极了从前那个不容她受半点委屈的重岳。也想起了他这段时间突然的消失和疏远,似乎...是一种笨拙的赎罪和远离。
那个恶魔般的夜晚,和此刻眼前这个迷茫而痛苦的男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心中冰封的某处,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良久,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晚...你喝得烂醉。你说的那些话,做的事...确实摧毁了很多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但...那并不是全部的你。”
说完这句,她不再看他,转身融入了人群之中,留下重岳一个人,怔在原地,反复咀嚼着她最后那句话。
那并不是全部的你。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他自我审判的黑暗牢笼。
罪孽是真的。 但爱,或许也是真的。
他依旧被困在爱的本能与罪孽的现实之间。 但这一次,那鸿沟般的距离,似乎第一次,出现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名为“可能性”的微光。
尽管这微光,依旧摇曳在凛冽的寒风之中,不知何时就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