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的雨季来得毫无道理。
程予微站在便利店玻璃门后,看雨在霓虹招牌上爬出蜿蜒的亮痕。
自动门开了又关,带进来的水汽沾湿了她别在胸前的工牌。
“夜班店员 程”,几个字洇成淡蓝色,像被海水泡过的船票。
玻璃门开合的间隙,雨丝斜斜切进来,在便利店的白色地砖上烙下几道深色的痕。
收银台第二格抽屉里藏着她的《暴雨日记》。
年头不短了,黑色封皮已经翘边,从侧面看去,纸页已经泛黄。
日记像是泡过水,皱巴巴的,到处都是岁月的痕迹。
日记里,最新一页写着几行字,圆珠笔晕开了一小片。
“5月7日,雨。”
“父亲来电,说深水埗的麻将馆留了我的电话。”
她盯着“留”字出神,这个字在粤语里既可以很轻,又可以很重。
她往储蓄罐多投了三个硬币。
硬币落进陶瓷小猪肚里,发出闷响,比电话那头瓷器摔碎的声音好听些。
这是昨天从洗衣篮底捡到的,父亲总习惯在裤袋留些零钱,像留退路。
货架上的芒果班戟在过期前半小时打七折。
程予微数着包装盒上的水珠,想起母亲跳海那天的天气预报……
湿度98%,能见度不足五百米。
……
警方在码头栏杆上找到母亲的丝巾,被咸风吹得缠紧铁杆,像道不肯松手的淤青。
她盯着透明包装盒里黄澄澄的馅料,手指摩挲着左腕。
那里有三四道浅痕,是十二岁那年用数学课圆规划的。
现在它们早就不痛了,只是每逢雨天会发痒,像皮下埋着未拆的缝线。
窗外有穿校服的女孩跑过,白衬衫后背透出深灰色的水痕。
程予微想起自己中学时的制服,总带着一股霉味,晾在公共屋邨的铁皮屋檐下,永远晒不干。
那时候她会把湿漉漉的袖口含在嘴里,用体温烘。
咸涩的雨水混着漂白粉味,比眼泪还难吃。
冰柜突然嗡嗡启动,冷气扑到她小腿上。程予微蹲下来整理饮料,发现最底层藏着瓶薄荷酒——淡绿色的,瓶身上凝着水珠,像梁家白房子玻璃窗上化开的雾。
她想起张爱玲写过的冰块,此刻大概也正在某座半山豪宅的酒杯里融化,而山下的便利店,连制冰机都是坏的。
凌晨两点十七分,雨势转大。
程予微把拖把靠在墙角,塑料桶接住水滴,咚,咚,咚。
比挂在公共屋邨的铁皮雨棚安静,至少不会吵醒隔壁总摔酒瓶的邻居。
日记本被不请自来的风吹开,露出夹在里面的剪报——去年今日《东方日报》角落的讣告栏,母亲的名字只有豆腐块大,父亲连这个钱也省了,没登照片。
她翻开日记新的一页,钢笔却写不出水——这支二手英雄牌是上周在庙街地摊买的,老板说“英雄”最耐雨水,骗人。
玻璃门再次滑开时,风铃哑了似的没响。
程予微抬头,只看见一地碎雨沫子,和门外被路灯拉长的,没有主人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