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救队的强光穿透雨幕,引擎的轰鸣盖过了海浪的余威。当救援人员的身影出现在洞口时,山洞里的四人几乎虚脱。获救的过程像一场模糊的噩梦——冰冷的担架、刺眼的探照灯、嘈杂的指令。张泽禹意识昏沉,却始终紧紧攥着那枚沾满泥泞的铃兰胸针,仿佛那是连接他与现实唯一的锚点。
再次睁开眼,是医院单调苍白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气味刺鼻而冰冷。身体像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处关节都叫嚣着酸痛,喉咙干得冒火。他动了动手指,感受到掌心紧贴着的坚硬冰凉——铃兰还在。
“醒了?感觉怎么样?”苏新皓温润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如释重负。
张泽禹艰难地转过头。苏新皓、朱志鑫、左航都围在床边,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未散的担忧。他们身上也穿着病号服,但看起来比他好得多。
“还…好。”他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医生说你是体力严重透支加上风寒入体,有点肺炎,得好好养一阵。”苏新皓倒了杯温水,小心地扶他起来喂了几口,“风暴太猛了,通讯恢复后才知道外面闹翻了天。”
张泽禹默默喝水,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却浇不灭心底那片冰原。他环顾病房,除了队友,没有其他人。意料之中,却又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微弱的失落。他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铃兰花瓣上的泥点。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和水汽冲了进来。他头发凌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敞开着,衬衫领口歪斜,浑身散发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焦虑和……不顾一切的狼狈。
是张极
他像一阵飓风卷到病床前,目光死死锁住病床上苍白虚弱的张泽禹,那双惯常深邃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里面翻涌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深入骨髓的后怕,以及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张泽禹的脸颊,确认他的存在。
空气瞬间凝固
张泽禹的身体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僵硬如铁!张极眼中那汹涌澎湃的情感是如此真实,真实到几乎要动摇他心中那冰冷的结论。然而,下一秒,林子怡那张恬静的笑脸、那个刺眼的保温袋、保安冰冷的拒绝、以及风雨中那辆保姆车里的“亲密”画面,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脑海!
所有的委屈、愤怒、被愚弄的羞辱感瞬间冲垮了那一丝动摇!他猛地偏过头,避开了张极伸过来的手,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抗拒和厌恶。
张极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狂喜和后怕瞬间冻结,化作难以置信的愕然和受伤。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伸出的手颓然垂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冷酷地切割着凝滞的空气。
苏新皓、朱志鑫、左航都屏住了呼吸,担忧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知道内情,知道张极这三天是如何不眠不休、动用一切力量搜救,甚至差点强行闯封锁线。但他们更清楚张泽禹心里的伤有多深,那场“亲眼所见”的误会如同烙印。
“小宝……”张极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试探,“我……”
“出去。”张泽禹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打断了他。他没有看张极,目光空洞地盯着雪白的墙壁,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我不想看见你。”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张极的心脏。他高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看着张泽禹拒人千里的侧脸,看着他紧握着那枚沾泥的胸针却不肯看自己一眼的姿态,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他想解释!想吼出林子怡只是探病!想告诉他母亲只是急性肠胃炎!想剖开自己的心让他看看那三天是如何在炼狱里煎熬!想让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他张泽禹更重要!
可张泽禹那冰冷的眼神,那“出去”的命令,像一堵无形的、带着尖刺的冰墙,将他所有的话语和冲动都死死堵了回去。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他深深地、贪婪地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脆弱却无比决绝的身影,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猛地转身,像逃离什么可怕的灾难现场,踉跄着冲出了病房,背影仓皇而绝望。
“砰!” 房门被带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也隔绝了那个带着一身风霜与伤痛而来的男人。
病房里依旧寂静
左航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苏新皓重重叹了口气。
朱志鑫沉默地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刺眼的阳光涌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张泽禹眼角一闪而逝的、未被任何人捕捉到的水光。
他依旧紧紧攥着那枚铃兰胸针,指腹用力地摩擦着上面的泥点,仿佛要将它连同某些不该存在的情绪一起磨掉。失而复得的珍宝,握在手里,却比失去时更觉冰冷刺骨。原来最远的距离,不是生死相隔,而是我就在你面前,你却视我如瘟疫。
接下来的住院日子,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孤岛。
身体在药物和休息中缓慢恢复,但心灵的牢笼却越收越紧。张泽禹变得更加沉默,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窗外发呆,或是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被他彻底清洗干净、重新别在病号服领口的铃兰胸针。银质的花瓣在阳光下闪着清冷的光。
张极没有再出现。但他无处不在。
他住进了医院顶层的VIP病房,说是“静养”,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为了离张泽禹近一点。他不再试图闯入,却用另一种方式宣告着他的存在。
为张泽禹会诊的医生,悄无声息地换成了全国最顶尖的呼吸科和运动损伤专家。
病房里每天都会更换最新鲜的、带着晨露的白色铃兰花束,不是母亲种的那种,是花店常见的品种,插在昂贵的骨瓷花瓶里。卡片?没有。只有花。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什么。
病房外多了几个沉默但存在感极强的“安保人员”,名义上是防止媒体骚扰,实则隔绝了所有非乐队成员和医护人员的探视。张泽禹知道,这是张极的手笔。
这些举动,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张泽禹困得更紧。队友们小心翼翼地陪着他,苏新皓带来舒缓的钢琴曲,朱志鑫默默调试好他带来的便携式小音箱,左航绞尽脑汁讲着并不好笑的笑话。他们的陪伴是温暖的,却无法融化张泽禹心头的坚冰。
他看着那些被精心插好的铃兰,只觉得讽刺。张极,你是在用这种方式弥补吗?用金钱堆砌的“关怀”,用强权划定的“保护”,来粉饰你左右逢源的真相?林子怡呢?她是否也收到了你送的花?他闭上眼,不愿再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消毒水和铃兰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一天午后,朱志鑫在调试音箱时,将一个防水密封袋递给张泽禹。
“什么?”张泽禹有些茫然。
“风暴那晚,”朱志鑫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混乱中,我口袋里的便携录音笔没关。” 他指了指密封袋里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黑色录音笔,“录到一点东西。也许…你该听听。”
张泽禹疑惑地接过,插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起初是巨大的、混乱的噪音——狂风的嘶吼、海浪的咆哮、暴雨的冲刷、还有队友们急促的呼喊和喘息。背景嘈杂得让人心慌。就在这混乱的背景音中,一个压抑的、带着剧烈颤抖和浓浓鼻音的呜咽声,断断续续、无比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是他在那个漆黑绝望的山洞里,紧攥着失而复得的铃兰胸针,崩溃痛哭的声音!
“……妈…张极……为什么……我恨你……别丢下我……”
断断续续的呓语,夹杂着绝望的抽泣,在狂暴的风雨背景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清晰地刺穿了耳机,直直刺入张泽禹此刻的心脏!
他猛地按停录音,脸色煞白,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呼吸都停滞了!他从未想过,自己最脆弱、最不堪、最绝望的时刻,那些在崩溃边缘下意识喊出的、混杂着对母亲的依恋和对张极刻骨铭心(无论是爱是恨)的名字,会被如此真实地记录下来!
他抬头,震惊地看向朱志鑫。
朱志鑫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眸里没有任何评判,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在极度恐惧会暴露所有伪装。最绝望的时候,你喊的是谁的名字?”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张泽禹自以为坚固的心防上!他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捂住领口那枚冰凉的铃兰,仿佛那是他最后的遮羞布。恨之切,往往源于爱之深。在生死边缘剥落的伪装之下,那个被刻意冰封的名字,原来从未真正离开过心底最深的角落。 这份迟来的、被录音笔残忍揭穿的“真相”,比张极的任何解释都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和……深入骨髓的恐慌。他自以为的冰冷决绝,在那一刻的呓语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脆弱。
几天后,左航的病房里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
邓佳鑫站在门口,依旧穿着简单的亚麻衬衫,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的疏离,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的平静。他看到了左航病号服下露出的、在风暴中擦伤的手臂。
“……邓老师?”左航看到来人,眼睛瞬间亮了,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躺着。”邓佳鑫走进来,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平淡,“岛上捎回来的苔藓……生命力很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左航缠着纱布的手臂上,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听说你们差点喂了鱼?”
左航嘿嘿傻笑,挠挠头:“命大命大!多亏兄弟们!那个…邓老师,你怎么来了?”他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邓佳鑫没直接回答,只是打开了保温桶盖子,一股温热的、带着药膳清香的鸡汤味飘散出来。“顺手炖了点汤。岛上湿冷,驱驱寒。” 他将汤倒进小碗,递给左航,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一种笨拙的认真。
左航受宠若惊地接过,碗的温度透过掌心一直暖到心里。“谢谢…佳鑫。”他小声说,试探地用了更亲昵的称呼。
邓佳鑫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反驳。他沉默地看着左航狼吞虎咽地喝汤,半晌,才低声道:“左航。”
“嗯?”左航抬头,嘴边还沾着汤渍。
“下次…”邓佳鑫的声音很轻,目光却直视着左航的眼睛,“别再把自己弄丢了。”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左航。他愣愣地看着邓佳鑫,眼眶迅速泛红,用力地点着头,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嗯!不丢了!打死也不丢了!”
邓佳鑫看着他这副傻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转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走廊尽头——那是张泽禹病房的方向。
张泽禹站在病房的窗边,恰好看到了邓佳鑫进入左航病房的身影,也看到了他最后投来的那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关切,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同为“困局中人”的共鸣。
他收回目光,指尖抚过领口的铃兰胸针。冰冷的银质花瓣在指尖下微微发凉。左航的“苍月草”似乎迎来了破冰的暖阳。而他的“铃兰”,却依旧深陷在名为“张极”的冰霜之中。
他拿出朱志鑫给他的录音笔,指尖在播放键上悬停了许久,终究没有勇气再听第二遍。那些绝望的呓语如同烙印,提醒着他心底最不堪的软弱和从未熄灭的……牵挂。
走廊尽头,VIP病房的门虚掩着。张极高大的身影沉默地倚在门框边,目光穿过长长的走廊,贪婪而痛苦地锁在张泽禹病房紧闭的门上。他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刚刚挂断的通话记录——打给张泽禹的主治医生,详细询问着他今天的体温、咳嗽情况、肺部炎症的恢复进度……
他不敢靠近,不敢打扰,只能用这种近乎病态的方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默默守护着那道隔绝了他的门。昂贵的西装依旧难掩他眉宇间的憔悴和深重的疲惫。他离他不过百米,却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星河。他用尽全力去爱,却成了对方眼中最深的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思念的痛楚和无能为力的绝望。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张泽禹紧闭的病房门口,却始终无法触及分毫。
铃兰在张泽禹领口闪着清冷的光,如同两颗被冰封的心,在咫尺天涯的距离里,无声地诉说着爱恨交织的痛楚与守望。和解的路,漫长而崎岖,每一步都踩在未愈的伤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