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里钦天监都是观察天象,编制节气,推算历法的职能,甄宝玉这个六品的监副实际上做来很合适:一是悟空的记忆半成半在他神海里,那天上的二十八星宿他哪个不认得,不仅认得还有一起喝过酒吃过饭的呢!二是他这个人,做事从来专心致志,性子让人见之则喜,干活主动又积极,你看监里年年都有要离京下到坊间给百姓科普节气和历法更替的活计,他本可以让手底下的小官去,却因他心念着黛玉的顽疾,回回得了这样的机会,便都会自向监正请命主动到坊间收罗着天材地宝!
如此,他这官儿做的是称职又称心,上司同事恭敬他,自己也乐得这闲差,上工就是看星星看月亮,下工回府就看如花似玉美娇娘,偶有去坊间寻良药,又能看看此间市井民风多惬意,世间谁人还能比他多欢喜?
甄宝玉有多少欢喜事就有多多少忧虑事,秋深冬寒中过去了新婚第一年。这日初春寒阳里他一下工,便思妻心切回了家,入了大门,步履不停就往厨房赶,果然甄妈妈正在熬汤药,问了多久能好,甄妈妈说不出二刻便好了,于是又急急忙忙去后院里换下朝服,穿上常衫,再匆匆去厨房拿这汤药在来到黛玉床前,给她喂药。
黛玉几个月来见他只要不出公差,日日都会准时亲身来送药,且因为自己病了,过年都没有回金陵看公婆,心里颇感愧疚,蹙着眉头喝着药,苦里又带些若有若无的甜。
甄宝玉见此,放下刚喂几勺的药,佯装不心悦道:“不给你喝了!你正因为多愁才多病,如今喝药都皱着眉头,我这前前后后劳心又劳肺的不是给你白费了吗?”
这甄府不大不小前后只三进,也就甄妈妈和他夫妇二人住,甄妈妈一个人倒也照看的过来。且黛玉本也喜欢幽静,她嫁过来这几个月也不比在贾府处处受气,其中自然以前也有她心眼小儿处处找气受的缘故,如今院子里外就三人,自己还是个主人,她还往哪里去愁苦呢?自然是听闻那贾宝玉自她回门那日后情到痛处出了家一事,唉!她也知道该多看看眼前的良人宝玉,可心里还是会忧思那个知音宝玉,如此,真真给她找到一处愁苦,生生从上个秋病到这个春,如今这良人来问,自觉不该再瞒,遂不加掩饰表了真心意:“夫君,我是自找来的处处闲愁,思及贾府里的知音宝玉,若是有机会和他好好讲一遍,那样他便不会出家,留我舅舅舅妈老来失子徒劳痛心。”
甄宝玉闻言,自然知她是真心意,假意的不悦心一时里又妒又气而后转了愠,阴阳怪气道:“何必你忧心?那贾家的权贵不说滔天,也是如山稳,如水长。你舅舅才失了儿子不过两个月,就娶了新姨娘,如此你舅妈老来得了新姐妹在后院相陪,如今该是其乐融融呢!”
若是按以前黛玉的性子,听了这话,必然要反唇相讥,只这一次她自知此心欠良人颇多,压下了心头不平,却掩不住脸上的难看。还是隐忍不发,也不再辩驳什么,低了头赌着气去端药碗。
甄宝玉见状,心知自己话毒了点儿,怕是伤了佳人芳心,登时弃了自己的心,赶紧抢过药碗捧手里,追着黛玉躲闪的眼神,连连告罪:“我一时上了火,说了错话,谅我?”
“夫君何处有错?是我言错,该知你会妒怒,不该表真情!”黛玉憋着一股气在胸口,短句连连带着不耐烦,见被夺了药碗,抱臂坏胸依坐在床上,也不打算吃药了,今日往后都吃不下了!
“既知我会妒怒,何不真心爱我?”甄宝玉听了黛玉也理解自己的心情,忙放下药碗,坐在床侧,双手拉开黛玉的双手,带了其人的身子就往自己怀里塞,眼里心里都是五味杂陈,这是头一次二人如此近。
黛玉始料未及,良人会如此?一时里心如鼓擂,脸如火烧,至此也觉新春里是个辞旧迎新的时刻,猛的抬眼对视良人复杂的眸子,语气也复杂道:“怕你厌弃我今日一心生二意,来日二意生三心,只觉得我的心,我的爱,我的情不配你!”
“傻子,你的心我想得了好久,几个月来一直再拿我自己的心给你换,你的爱我求了好久,从梦到真三年也余,怎怕你的情不配我?怎不问我的情此生再难分给他人?”甄宝玉闻言心痛的紧,那眉皱的比黛玉都紧。
黛玉闻言,往常的蹙眉颦颦却不自觉展开了,娇花欲泣里眼眶框住了泪,原来弃了宝玉再得的宝玉也是有真心的,心底有万言难尽,化成嘴角自然一笑。
甄宝玉见黛玉笑了,心底颇觉她是如何貌美,有要去亲她的冲动,可他还没问得黛玉真心,不好唐突她,便将这心意压在了眼里,只愣愣地盯着她的唇。
黛玉注意到他的目光所至终点,再不忍心让良人呆在风中,主动轻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只这一下,甄宝玉纵是石心也化了粉末,飞到青云端上,一下扬眉又吐气,自觉初心未被负,可还是追问道:“如此,黛玉,往后是有真心待我了?”
“这次,是夫君傻了?”黛玉脸红着又是浅浅一啄,诱着他理解自己的心思。
这下甄宝玉是定了心,也放开胆子依着心意回吻了去,与黛玉的清浅不一样,此番在他主导下,这一吻极尽绵长……
第二日,甄宝玉来监里上工,一众人见了他都觉得这年的春风来的颇早,都夸他处处早得意呢!
甄宝玉也是真开心,谁夸他他便请谁一起去吃个饭,等下了工除了老监正不与这群小辈玩闹,上上下下都同他一起去了酒楼。
甄宝玉见来了这些人,也请了宴席给他们,推杯换盏间,诸君都道他是好命如此,年少状元及第,就娶了皇妃表妹,监副又官至六品。自然也有一位喝得上了头,不免为他慨叹道:“唉!只可惜是商贾之子,一生也便止步于此了!”
甄宝玉不解,只觉得自己虽是个闲官儿但事事争先,做得不错,日后必是高官厚禄不必愁啊!遂问道:“兄台,好好的来喝酒,都在兴头上,你这是何意呀?”
这位也不怕他伤心,勾了他的肩,小声却真切道:“正是今日喝了你的酒,才不忍心你在这官场浮沉里,蒙头苦干,最后庸碌一生呀!甄兄,圣上纵然赏识你,给你赐婚,赐的还是元妃表妹,但你这官就是干到头儿也是个五品监正,一生困在钦天监里出不去啊!”
“如此,有何不好?”甄宝玉如今只做了几个月,自然感受不到有何不好,知这位仁兄素日里待人直爽,不是故意耍他又追问道。
“甄兄,你我十年寒窗苦读考功名为的是什么?”那仁兄绷着脸,撇着嘴,瞪着地面,心如死灰地问出来。
“为江山社稷,劳苦百姓!”甄宝玉真真道。
“呵,甄兄初心难改啊!可如你这般的又有几个?我与你不同,就是想用锦绣文章来换高官厚禄,再以权贵之身享受民脂民膏,谁管黎民百姓的死活?甄兄如今初入仕,见的官儿还少,日后你自然而然会知道那满满明堂一朝臣,十之八九如我,百中无一是你啊!”这仁兄是家里没钱又没权,苦读十几二十年,中了举人却混到了钦天监,自觉胸中豪情无望也死了心,见甄宝玉日日开开心心来上工,还不知疲倦,乐此不疲,实在不解,今日这番话是三分真心想劝告,七分不平想找他不痛快,就图个明天他上工不再用心干活,这心情颇如死鬼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一般。
“哎呀!哎呀!我做官儿,也没有什么豪情壮志的呀!哈哈,就是为我心肝儿上的亲娘子,圣上后妃的亲亲表妹,林黛玉呀!”甄宝玉恣意饮着酒,心道: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起初还以为这仁兄真为自己好呢,实际上,这好里掺着七分图你不好呀!这一番,也终于明白他爹为何说话总喜欢哎呀了开头,随着哈哈了!
那仁兄见此,也陪他喝了一杯,喝倒了自己。
甄宝玉见天色已晚,窗外浮云遮了月。一一与席间诸君道了别,又去前厅结了帐,那之后再也没请过监里任何人一起饮过酒……
甄府里,黛玉在厅里等着夫君归来,有了昨日那一回,她自觉该做个贤妻良母了,可今日为何等到天黑月初升,都不见那人呢?怕不是昨日刚得的今日便要弃吧!想着想着,心里又鼓起了气。
黛玉蹙眉抬头看浮云遮月又散开了几回,颇觉这天象好似自己的心情,阴阴晴晴,莫名其妙,不悦道:“怎么会?怎么能?”
浮云散去,明月照人来,那不正是黛玉昨日的良人甄宝玉,他刚进来就听的黛玉的两个没有由头的问,看着娇妻美目泛着愁,来在她身旁一同看月明当空,逗着笑道:“会什么?能什么?娘子你在想什么,同我说说。”
黛玉闻见他一身酒臭气,眉头更紧,更不悦道:“你是谁?何必求我的心思?”
甄宝玉闻言,知道黛玉这是等自己久了生了厌弃,赶紧陈真情:“今日我去上工,同事都夸我春风得了意,我高兴过了头请了一众人喝酒去了,今日回来晚了,劳累娘子替我忧心!谅我?”
黛玉闻言不解又生愠:“哪里的春风吹得你如此得意?”
“自然是娘子昨日的春风吹的,娘子放心,日后我再不同人饮酒了!”甄宝玉望黛玉的眼里都是真心,没有诳语,看黛玉闻言愁下了眉梢,接着道:“娘子,你看这天象,浮云连连遮明月,此景可不正如此情吗?”
“你想说我阴晴不定吗?”黛玉虽自己也是如此觉得,但是这话他说出来就是不依。
“非也,此番又见浮云又见月,心更恋红尘,目更恋佳人!”甄宝玉此番感慨,自然是来在今日席上那位仁兄。
“就你会说话!”黛玉听了饶有不解,但听是好话,心底也消了气!望月不觉也淡开了笑。
“娘子,你看那边,那是二十八星宿里的奎木狼!”甄宝玉想起什么,指了西方天空,那天幕里挂着星,黛玉转头看过去,果然是白虎星宿,在春日里逐渐开始醒目了!
甄宝玉又搬了一张软凳,让黛玉坐着看,自己立在她身侧,认真讲着奎木狼与百花羞公主的往事:“这奎木狼是个深情子,他昔年为情下界……”不知不觉讲完了这一节,黛玉也迷迷入了睡,甄宝玉见状,即刻抱她回了床帐里,自己去换洗了一趟,回至黛玉身边,望着如花美眷,想着往后似水流年里便如此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也不错的!
果然第二日,甄宝玉还是开开心心,不缺盛情的来上工,又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做着事,到点下工就回家,路上望见昨日的仁兄还是和和气气的打招呼,也慨叹:人生境遇不同,个人心性也不同,我读三年考三年好歹是个正六品,他寒窗十年考十年却是个从八品。我做烦厌了弃官儿回金陵,也有爹爹养我,他便是做官儿受了气也不敢辞官回乡,毕竟,金鱼上岸化不了龙,就是没水渴死,也断然没有回水里的道理?
那位仁兄见此,不好意思的回了招呼,日后再见甄宝玉都是躲着走……
京都甄家小门小户日里夜里虽稀松平常却也自得其乐,这家的官人带娘子甚好,娘子也待官人真心!传出门去,生生羡煞旁人!
如此这般,时光也快快溜去了三年,赶上林如海回京述职,顺便来甄家看女儿,黛玉自然是欣喜万分,于是在家里设了宴,粗茶淡饭却也难得一聚,席间自然是岳父坐主位,甄宝玉,林黛玉坐两边,父女二人自然是互话衷肠,说着这些年来,各种的难处,说到难解处都道过去了!
甄宝玉因为婚礼上岳父没来,素日里在背后都直接按自己爹的叫法叫他林如海,今日见此,怕一时兴起失言脱口而出个大不敬,惹了黛玉不高兴,又要难劝好几天,就顾自己闷头苦吃饭菜。
林如海听得黛玉说自己如今在甄家过得也很好,得个宝玉真良人,才注意到了这个六年前给自己提亲的商贾之子,想探探他的仕途,官威顿时压了起来:“金陵甄宝玉!”
“爹爹,你莫吓他!”黛玉知道,自己夫君在钦天监,为官三载,没有上过朝堂,没有见过大官,爹爹官威发起来自己都害怕,可吓坏那人该要哄好几天呢!
“如何?”甄宝玉强压着自己要将姑苏林如海叫回去的心,又难反应过来叫岳父大人,只回了二字作一问。
“你如今娶了我女儿,就甘心在钦天监潦草一生?”林如海声如洪钟,好似在审贪墨的污吏。
“岳父大人,实不相瞒,我本来就是为黛玉才参加科考的,家里从来不缺钱,没必要出了钦天监去吃民脂民膏,且我做这个职就是为了给黛玉寻医问药行个方便!待日后黛玉完好无损,我便辞官回家跟我爹经商去了!”甄宝玉这三年何尝不是把哎呀——哈哈练得驾轻就熟,只这人是黛玉亲父来审他女儿的未来:是官太太还是阔太太?怎可打哈哈?
“如此,难能可贵呀!”林如海也收个官架子,可叹一声:他当年若能甄宝玉这般能可为娇妻求仕途,也可为娇妻弃仕途,或许也不会独留一个女儿还在千里外了,可从来有鱼跃龙门的,可有火凤投江的?
“爹爹,莫心忧!”黛玉知道爹爹这神情又是想到娘了,自己虽心忧却抓了爹爹衣袖劝他不心忧。
“娘子,莫动愁!”甄宝玉看黛玉这情状也是真心疼,也转到她身旁扯着她的衣袖,怕她动愁又伤身啊!
如此,三人饭桌上互扯这袖子,又谈回过往憾事,情难自禁的流了一圈泪,又叹了一圈气,却让甄宝玉整明白了黛玉这伤春悲秋爱流泪的性格是传自谁身上了,毕竟这京中这些年,听过贾府各种事儿,从未听过贾府儿孙里有谁爱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