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头，圆盘似的月亮挂在天上，城中家家户户亮起灯笼，街道上孩童嬉闹的声音传进了赵府的宅子里。
赵念自觉是幸运的，上天给了她重新选择的机会，若是她回到的是那一段黑暗时光，她没有勇气再面对一次亲人离世和友人背叛，恐怕会当场自尽。
她自嘲般摇头，往事不堪回首，起码现在爹娘还在她身边。
忽然赵念听见了噼里啪啦火焰燃烧的声音，抬头一看，远处已经有人生起了天灯，火光随着风摇摆，带着放灯人的祈愿飞到远方。
“外面开始放天灯了……”赵念喃喃道，上一世这个时候，姬环正想方设法在她面前开屏，甚至派人制作了专属于她的大天灯，在雾河边放飞，感动了所有人，唯独没有感动她。
如今姬环迎娶她的想法已经没有前世那么强烈，想来也不会为她再花这种心思。她已经好久没过过节日了，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最适合现在的她了。
“爹爹回来了没有？”她问霜叶，今日她只在早晨见过父亲。
霜叶回道：“午间小姐还在午睡时，宫里来人请老爷和夫人进宫去了，约莫有三个时辰了。”
宫里？很快赵念便知道了，宫里设中秋家宴，估计是皇祖母念着母亲，爹爹又不想她再与宫里人有瓜葛，就没带她去。
赵念心里隐隐不安，上辈子皇上可没有邀母亲参加家宴，为何……难道是因为她重生回来了，阴差阳错影响了一些事情？
罢了，也好，母亲也许久未见皇祖母了，让她排排忧思也好。
外头哄闹的声音很快打断了赵念的思绪，回来许久，还没好好逛一下呢，今晚解了宵禁，刚好可以出去看看。
“霜叶，吩咐厨房准备晚膳，晚点我带你们出去走走。”说完便要回房更衣。
霜叶欠身，笑容满面地说道：“是，小姐。”
用膳时，霜叶兴冲冲地跟几位服侍赵念的丫鬟们宣布：“今晚小姐要出去，咱们也可以跟着去玩了！在栾阳这么多年，我都快忘了京中的中秋是多么热闹了。”
喜雨年龄最小，是在栾阳收进府的，对京中的盛况尤其期待，她拉着霜叶的袖子，撒娇道：“好姐姐，你跟小姐说说，我和风凉能不能不去啊，我们攒了好久的银两想去凤仙斋吃点心，跟着小姐去就抢不到好的了。”
“好啊你们俩个小鬼头，我这就去禀告小姐，说你们吃独食，看小姐不押着你们去。”说罢作势冲出去，却被风凉抱住了腰。
风凉大喊：“不要，不要，大不了我分你一些嘛。”
霜叶想了想：“行吧，那我要珍珠糯米团，”忽然发现雪意坐在桌子上一言不发，“对了，雪意你要什么，我请你。”
雪意惊喜地抬头：“真的吗？”随后又默默低下头吃饭：“还是算了吧，你们的月钱也没有多少，何苦给了我……”
喜雨打断她：“那我请雪姐姐，阿爹在我来京城之前给了我好多银两。”
雪意这才点了点头，但还是不说话。
霜叶又嘱咐风凉，不要带喜雨去危险的地方，然后就掐着时间找赵念去了。
雪意看着面前的凉菜，又看看一旁嬉笑打闹的小姐妹，心里说不上的心酸滋味。
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她也还是融入不进去。
“小姐，喜雨她吃坏了，今晚怕是要耽误事了。”霜叶低着头欠身，生怕被赵念发现她说了慌。
赵念放下筷子，用手帕擦擦嘴，道：“她不去便不去罢。”这几个小丫头一个比一个精，对了，我怎么忘了她。
霜叶应下了，挥手让人端来漱口用具，却听到赵念说道：“等等，带上雪意吧。”
“……是。”小姐平时不会带雪意出去的，为何今日要特意点名，莫不是嫌弃自己没用，伺候不好她。
霜叶内心五味杂陈，虽然小姐对她很好，但是主仆有别，如果别人比自己更讨小姐欢心，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只要还在小姐身边伺候，那只管尽心尽力就好。
赵念不知道自己的侍女有这么多想法，又喊来了几名家丁，一行人便上街去了。
豫朝实行宵禁制度，但在某些重要节日便会解禁，譬如中秋佳节。届时城中所有店铺都会长夜不眠，百姓们也会就着月色到各地看表演，吃糕点，还有专供孩童玩乐的花灯坊。说起灯，城中最热闹的莫过于放天灯会和拜月大典，百姓们可以把心中的祈愿写在灯上，然后放飞天灯，而拜月大典便是女性为了求得美貌与如意郎君而举行。
放天灯主要集中在市集，买到灯便可以就地放飞，因而东西两个大集均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
赵府最靠近西集，赵念便想先去西集，随后再去往北一点的锦绣里瞧瞧拜月大典。
“小姐你看，这还有木偶戏呢。”霜叶看到各式杂技和舞蹈眼睛都看直了，她自从七年前离了京，就再也没看到过如此盛大的场面了。
赵念也被喜庆的气氛感染，一扫重生以来的阴霾，什么姬环，什么计划，在这一刻统统抛之脑后。她一会儿听听丝竹，一会儿看着手艺人吹糖人，好不安逸。
“霜叶，你看，这只鹦鹉不光长得好看还很聪明啊。”赵念拉着霜叶到摊子前，逗着笼子里的绿色鹦鹉。
“聪明聪明。”鹦鹉学舌的声音很大，逗得主仆俩哄笑。
“小姐你听，它的声音还挺好听的。”霜叶伸手就要拿下笼子，难得见小姐这么开心，当然是替她买下了。
赵念眼疾手快拦下她，道：“别，它声音大，一两句还好，说多了就太吵了。”
霜叶想想也是，放开之后就被赵念拉着看兔子去了。
雪意跟着两人身后，周遭的热闹都与她无关。远远看着两人的背影，听到鹦鹉学着赵念的话：“太吵了太吵了”。
她心中更不是滋味了。
既然嫌弃我，为何又要带我出来，看你们姐妹情深的样子。
赵念和霜叶走得远了，听到唱词里的“雪花无意人间落”，她刚想跟雪意说，一扭头发现雪意还在鹦鹉摊上，赵念便向她招手大喊：“雪意。这里，快来。”
雪意抬眼，看到赵念笑得绚烂，如夏日里开放的花。只可惜，这朵花太过耀眼了。
“来了。”雪意低着头，没看到侧面走来的人潮，赵念便看着她消失在人群中。
“雪意！”赵念脸色一变，心里咯噔一下，上辈子她没遇到过今日的事，她脑中一下空白了。
她下意识往雪意的方向跑去，一个没注意也困在人群里了。霜叶一转眼，赵念的身影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她急得团团转，立马与带来的家丁一起搜寻赵念的身影。
赵念随着人流，为了稳住脚步只能跟着人走，走着走着她就发现，自己好像被一堆人挤在一处动不了了。
她尝试着硬扒拉开人，试了一下就放弃了。左推右搡之间，她竟稳在了原地。这叫什么事啊……
隐约地，赵念眼中的世界渐渐旋转起来，头晕目眩之际，一道明亮清澈的声音闯入她的耳朵里：
“赵念！念念！醒醒……”
有人喊我，爹爹和娘亲还在宫里，还有谁会喊我……赵念硬撑着，摇摇头让脑袋清醒一点，眼中朦胧地映出远处楼房张灯结彩的光晕，接着是影影绰绰的人影，接着是一张她藏在心底两世的脸。
那人一如记忆里的清俊，像山间爽朗的清风，抚平她心中无数不安。他眉眼含情，看向她的时候总是深达眼底，要攻城略地一般。定睛的一瞬间，赵念已经分不清洒落在她身上的是月光还是那人担忧的目光。
“官，余白……”赵念感觉呼吸一窒，连说话都变得异常困难。
官余白眼里的担心快要实质化，声音也不止地颤抖着：“念念，念念别睡，把手给我。”
这时候的赵念临界于失去意识控制的边缘，任谁跟她说什么她都会照做，缓缓伸出手，去够那双永远会握紧她的手。
一尺，一寸，一毫……
当两人指尖轻触，赵念努力看清对方，在漫天灯火中，满眼都是对方的两人紧紧牵住彼此，温润的触感传递着两人心跳的节奏，那是两颗心相互靠近的脚步声。
失去知觉前，赵念依稀听到了官余白喊来官兵的声音，随后她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她做了个梦，梦中有一人背着她长身而立，他身着铠甲，披风残破，发冠也松了，数缕发丝随风摇曳。她伸出手，脚步不受控制地向那人靠近，她预感，如果这一次不抓住他，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忽然，脚下成了万丈深渊，坠落时一张鲜红如血的残破披风顺风落下，脑中浮现一具举着旗帜，双膝跪下，身上中了无数支箭的身体。她奋力抓住那披风，自己也随风飘到跪在战场上的尸体前。
她不忍，摸上那张沾满泥沙的脸，露出伤痕累累的皮肤，两道狰狞的疤痕赫然出现。猛然转头，身后又躺了几具尸首，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不，都是我的错，是我助纣为虐了，是我做错了……
她感到脸上温润的泪水落下，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抱住了那具至死不屈的尸体。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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