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羽（三）

“从前，在大山上，有一位活了很长很长很长时间的……人。”羽娓娓道来，手指不自觉覆上眼睛，如果可以，他必不愿那人的眼沾上人世间的丑恶。

——

正值寒冬，山头光秃秃的，蜿蜒的山路上没了行人的影踪。接连几日暴雪天，雪压得枝头低垂，承受不住了便落到地上，一片雪白。

没有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上山。

她跟着丈夫搬到山上住已有许久，自从丈夫死后，她常从院子里往外看，整座山一览无遗。她特别喜欢在下雪的时候看着山外的世界，总觉得大山被雪盖住，故乡就近在眼前。

这日，大雪。她抱着孩子站在山头赏雪，没一会儿就触及到伤心事，移开目光的一瞬间，雪中鼓起的一坨物体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走近，原是一个蜷缩着手脚的人。

她心善，若这人在雪地待久了，必死无疑。于心不忍，她便把那人带回了家，熬了些姜汤，像喂孩子般吹凉一些一勺一勺递到嘴边。

不多时，那人的手指动了动，她赶紧放下碗，把人扶起来靠在床头。

那人长得好看，是寒冬一枝梅的盛气，也是泼墨山水中的温和，如此矛盾的气质，许是只这一个人了。乌丝披散着，衬得苍白肌肤与屋外的皑皑白雪无异，仿佛天神落入凡间，娇怜却不失贵气。

可惜了，这眼睛怎么看不见。这是她在他睁开眼睛后看到无神空洞的眼眸得到的结论。

“谢谢。”那人的声音也如他的容貌般，沉稳内敛，优雅与温柔并存，比之神明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微笑，说道：“举手之劳罢，倒是你，这几日正是雪最大的时候，怎会一个人倒在雪地上？”

那人接过她递来的瓷碗，温和的道：“我来找眼睛，有人说这山上有我需要的东西。”说完便不再提了。

她见他不愿多说，知是人家的私事，便也不再多问。

房内恢复安静，忽的一声孩童哭声划过，她赶忙表示不好意思往外走。

她走到门口，在掀开门帘时回头叮嘱道：“对了，这几日你就住我这里吧，大雪山路不好走。你叫我阿文就可以了。”

“羽，我名唤羽。”

他垂头看着手中的碗，原以为这一趟无事发生，没成想还是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了……

——远山之巅，雪山之上，千年长虫，它会指引你，寻到你想要的。

雪又下了几日，化了又积，山路都被雪淹没了。

好几日阿文都问他，要不要写信回家，报个平安，他都婉拒了，说雪小点就继续找他的眼睛。

阿文笑了，自豪地说：“我在山下住的时候我丈夫和大家都说我的眼睛好看，可如今在这山林中，再好看也没人欣赏，要我看，还不如送给你呢。”虽是笑着，但他能听出她的无奈，这个看似平凡的女人一定有不为人知的过往。

羽抬头，空洞的眼睛看向她，似乎能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眸，“好看，眼波流转，秋水横生，不过还是在阿文的脸上好看。”

阿文愣了一下，很不文雅地笑了一声，“你这孩子都会取笑我了，你哪里知道我好看不好看，都过了好些年了，我都老了，你准是恭维我，是吧愚儿？”阿文脚边的孩子看着只二三岁，正是孩童最无畏的年纪。

孩子捣蒜似的点头，道：“大哥哥好看，娘更好看！”

童言无忌，他听着开心，笑得眉眼弯弯，尽管看不见这对母子的样貌，但脑中却出现了朴实憨厚的妇女与胖嘟嘟的娃娃模样。

阿文蹲下，与孩子的视线齐平，道：“愚儿，娘告诉你，大哥哥是男孩子，夸男孩子要说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懂了吗？”

孩子撇过头，说：“我不，哥哥就是好看，像神仙一样好看！”

阿文拗不过他，无奈又宠溺。

看他还要爬上人家的床，立马揪着他后颈的衣服，假嗔道：“愚儿！娘说过不能打扰哥哥的，哥哥身体刚恢复，经不起你的折腾！”

羽扬唇伸出手扶住孩子，笑道：“无事，他想玩便留他去吧。”

惹得孩子一个熊抱，撞到胸口咳嗽了起来，那孩子便被阿文抱起“教育”了，好不热闹。

后来，雪一直下，整整一个月都没停过。羽偶尔也出去找那千年长虫，次次去，每每败兴而归。

山下的村民知道山上有个女人，活了许久，好几代人都听过她的传闻，能观天象预天气，会厨缝衣，就连药理也精通，他们敬仰她，羡慕她，害怕她，便称她为神女。村民们口口相传，每遇难事，祖先们都会上山求助，不出半月，便能解决。

现如今这雪下个不停，村民们便商量着上山求助。几名老人带着全村的青壮年与三两位孩童，一大早便往山上爬。

那天，没落雪，羽跟阿文打了招呼便往屋子后头去，一路上并没有村民们的影子。

山上风雪并无山下的猛烈，越往上走反而雪越小，村民们在太阳落山前就到了山顶。

山顶虽没有落雪，但地面上的积雪与山下比只多不少。升腾着炊烟的茅草屋在一片雪海中尤为显眼，村民们一步一个坑，悄悄来到了小小的院落前，害怕惊扰神女，谁也不敢妄动。

良久，一男子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说，“我们让这娃儿去，娃儿小，神女定不会怪罪。”

女童踏着雪，脚印连到院落深处。不多时，竟真有女子抱着女童走了出来。

最前头的老人瞧见，忙跪倒在地说，“恳请神女助我们渡过难关！”

一人起头，数十村民呼应，就连梅花枝上的积雪都颤了一下。

她放下女童，笑容亲切和蔼，善意十足，“大家不必担心，大雪已纷飞数日，天象虽显凶，但东面紫气渐明，祥云瑞气汇集，此乃大吉之兆，不多日，必万里晴空！”

村民们听闻，纷纷磕着头，嘴上道着感激不尽。

有了答案他们便心满意足地下山了。

阿文站在门口，欣慰地看着远走的人群，意有所指道：“好多年没有人上山了，真好啊……”

“真热闹，谁会这时候上山。”羽面带微笑，这回他总算找到了那长虫的活动痕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阿文拿起扫帚，“山脚下的村民，说山上有炊烟，过来看看罢了。”她虽然避世多年，但也明白她的身份和本事不可以暴露，她不能拿自己的所有去赌人性的善。

“阿文，”羽不能久留了，那人只给了他一月，若再不能寻到那长虫，恐怕……“我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了，今晚我便要走了。”

阿文黯然，她算出了羽还会回来，只是，为何是——凶。

良久，她犹豫地开口，“注意安全。”

当晚羽留下书信，趁着夜色独自前往深山，希望能寻到千年蛇妖的洞穴，顺便……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愿阿文在雪山上过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