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雪。
又一日。大雪。
再一日。依旧大雪。
大雪又肆虐了七日。
村民们等不及了，温饱已成问题，鬼门关前早已没有惊扰神女的担忧害怕。他们召集成年男子，于清晨上山。
怒气使得他们加速赶路，刚过午时，便到了目的地。
“神女，不是你说几日后万里晴空的吗？现在这番，你该作如何说法？”一男子咄咄逼人，逼得她步步紧退，不留神便摔坐在地。
她也不在意，依旧给他们以笑容，真诚如她，“各位莫急，过几日，再过几日——”
这时人群骚动着，有人说，“过几日过几日，这雪不会就是你弄的吧！你就是妖女，使的妖法！”
众人哑然，包括她在内。
她站起来，茫然问道：“我怎会……？”
细小如蚊的声音淹没在讨伐声中，“烧了妖女，烧了妖女——”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
终是雪中落红，院中梅花凋落，断壁残垣。
另一边，羽也到了千年蛇的巢穴。
“山上有位神女，与天地同生，若能找到她，你要找的东西她自会给你。”
神女？
他惊愕，似乎明白了什么。阿文是长生不死的，她的种族从上古时期便存在，是最接近神的身体。
能代替他眼睛的山上的东西，竟是阿文。
他黯然。
羽低头祈求，“能否请您为神女占上一卦？”
黑蛇的信子不断吐出收回，细长的身躯绕着羽转圈：“你找到她了，何必如此着急置她于死地？”
羽下意识摇头，“我没想过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她是神女，神女挖个眼睛而已，不会有事的吧——
我竟然真的想要她的眼睛！
羽惊愕，脑中不断闪回那段堪称地狱的回忆，全族人的尸体悬挂在铁架上，与屠宰场别无二致。
即使没有眼睛，我也能回去报仇，阿文她，是最后一位神女了，若是她消失了……不对，死？
“大仙，您说，我要置她于死地？”
“嘶、你还不知道，你找到她的那一天，她的生命就已经倒计时了。”黑蛇盘成一团，“算下来，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死，死期！”羽再也镇定不了了，双腿发软，摔倒之前扶住石壁才勉强站住，“为何？因为我？”
“当然不是，我算出她因‘愤怒’而死，原本我以为你会杀了她，可如今你并不想要她的东西，那么，愤怒，另有其事。”
黑蛇吐了吐信子，头也不回地往洞穴深处钻，只留下一句：“你还是快回去吧，现在回去兴许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告辞。”
匆忙赶回来的羽见到的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冰雪被烈焰灼烤成水，滴进火中蒸发消失于世上。
雪地上脚印错乱，一片火海中，他把阿文和孩子带了出来，阿文说：“阿羽你来了。你的眼睛，找到了吗？”
阿文不知道的是，羽的眼睛已经在她的影响下恢复了小半。
他摇头，她笑了，嘴角渗着血，说：“也是，世界上根本没有配得上你的眼睛。”顿了一下，似乎是喜极而泣，“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的眼睛，可以吗？”
他哑口无言，看着奄奄一息的阿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痛，失去亲人知己般的心痛。
他轻声，“我才离开七日。”
阿文还在说：“我啊，半辈子都在这荒山中，生于皑皑白雪，活于峭壁悬崖，那年，听说，人都聚起来了，可热闹了，可惜我没有亲眼看见……你能带着我的眼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我相信你做的到。”
他不忍拒绝，说出话来才发现声音有些颤抖：“好，我答应你。”
“谢谢。”
手臂落地，阿文没了气息，几乎是同时，一道白光飘进羽空洞的眼中，他能看到了。
看到了躺在自己怀里快速衰老的阿文，看到了自己的泪水闪着晶莹的光掉落在阿文的手上，看到了阿文逐渐消失的身体，看到了自己身上如同地狱般的怨气……
她是神创造的，死后便融合在神创造的世界里了。
又过了几日，星宫重回轨道。太阳露出光芒，重新炙烤着大地，他们沾沾自喜，看，烧死了妖女，雪果然不下了！却没有人说，看，当时神女说的话是真的！
——
“雪女把眼睛献出去后，消失在尘埃里，无影，无踪。”
羽说完最后一句话，眼底的寒意重了几分。
韩琪却不在意，他只当一个故事，哄笑道：“傻瓜，这世上就没有鬼神之说，你是想让我手下留情？放心，我答应你，眼睛不动，好吗？”
他刻意低沉深情的话语充斥着整个耳朵，再听多一句就要去世的程度，当事人不以为然，抚摸着羽眼下的曼珠沙华，饶有趣味问道：“这花的样式……该不会也有一段传奇故事吧。”
韩琪哈哈大笑，注意到羽不悦的神情，才软下语气，轻声细语：“好了，不逗你了，你这么美，当然做什么都是对的，我要真惹你生气就太混蛋了。”
不能让他死得轻松！
“我既跟了少爷，便是少爷的人，少爷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一个没名没份的外人，哪敢给少爷脸色瞧。”羽侧过脸，躲过韩琪的手，脸颊上赫然出现两朵红云，配着那娇羞模样，韩琪心里乐开了花。
“名分是吧，”韩琪揽他下来，细细吻着他肩上的皮肤，“我明日就娶你如何？”
“少爷真会说笑。”明日我便取你狗命！
“我韩琪从不开玩笑，婚礼我办过那么多次，那身行头家里常年备着，就等着你这个小妖精要名份呢。”韩琪抚摸的速度加快了，而羽浅色的瞳孔倒映出的，是一头负隅顽抗的野兽，正在大快朵颐地享受它临死前的美味。
羽盯着摇晃的帐顶，他悄悄捏诀，本体飞出床榻，只留一具假体与他苟且。
渐渐的，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重合：那个女人，就是这样，将它族人剥皮留骨，活活疼死，甚至那一张张狐皮，竟要成为她二人闺房之趣……
婚礼？我定叫你与那个女人一起，身败名裂，永世不得超生！
本想用法术让分身代替他与韩琪行云雨之事，却在婚房里就被一神秘黑衣人掳了出来。
他下意识要斗法，鼻子闻到了那一股骚臭骚臭的气味，再加上黑袍底下隐隐露出的黄毛，用脚趾想都知道是谁。
被扛在肩上感觉到脚步停了下来，却听不到人说话。
“你是在等我喊救命吗？”
黄三放他下来，“你怎么知道是我？”
羽拍拍袖子，意有所指，笑道：“如果我嗅觉失灵了的话，我可能真猜不出来是你。”
换做旁人暗戳戳内涵他，黄三早将对方捏成了沙。偏偏是羽，他最是不能拿他怎么样。
“少取笑我，这是种族特性。”黄三话锋一转，“如果我不带你出来，你是不是打算今晚就杀了他。”
虽然他想韩琪死得越早越好，但是羽说过，不能让他死得痛快，还要让韩家身败名裂。
“我没有。”羽嘴上否认，心里清楚自己方才确实是起了杀心。
黄三勾唇一笑，“是是是，我错了，要不，我送你回去？”边说边摸上羽的腰，欲发力将他扛起来。
羽一脸平静地甩开他的手，浅色的眸子盯住他，眼下的曼珠沙华在黑暗中发出暗红的光。他幽幽开口：“我……明日就要离开溪阳了。”
黄三笑容顿在脸上，眉头微微蹙起，“明天就要动手？不会太仓促了吗？要不再多准备几天……”
他私心不想让羽离开，可他答应过，只要羽想走，自己绝不挽留。
羽抬手止住他的话，狠戾道：“不用，明日便是他的死期。”
黄三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忽然觉得他变了。
三十年前，他在河边捡到了一只修为极低的小狐狸。它实在是太虚弱了，虚弱到连一只毒虫都能要了它的命。
他心软了，将它带回了自己的宅子。
本想等它伤好就放他回归丛林，没想到小狐狸竟主动提了请求。
“你能治好我的眼睛吗？”
直到那时，黄三才看清了眼前的小狐狸受的伤并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
它并不是没有修为。
黄三用法术摸出了小狐狸的底细——二百年修为尽失，眼眶也空荡荡的。
在人间生活久了，黄三也学会了封闭自己的情感，他许久没有感受到共情的滋味了。
他实在不能袖手旁观，于是他摇身一变，用黄鼠狼形态驼起小狐狸，去后山找到他的族群。
族里的长老只看了一眼，给出了结论——远山之巅，雪山之上，千年长虫，它会指引你，寻到你想要的。
长老看出了黄三的意图，扣住他不让他去那极寒之地，离别之时，他把小狐狸叫到了房中。
“我不能陪你去了，有些事情你要学会自己去完成。”
小狐狸低头，倔强地攥住了爪子。
黄三心头一动，不知为何，他好像要厌倦在人间隐居的生活了。
他摸了摸它的头，慈爱道：“在此之前，我再帮你一次。”
——
黄三迷迷瞪瞪盯着前方，羽奇怪地在他面前挥挥手：“你没事吧？”
他回过神来，羽脸上暗红的印记像要吃人般发出诡异的光芒，他浅色的瞳孔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羽用了三十年，才变成如今这样强大，若是当年的小狐狸知道它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该会有多开心。
“没事，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刚见到你的时候，你好像不是这样的。最近的你好像越发……”黄三不知道这种感觉怎么形容，但是心底里对羽的转变并不奇怪，反而很享受。
羽来了兴致，黄三这是第一次对他谈及那时的事情。
“如何，你是不是想说，我愈发冷血了？”
那时他刚从虎穴逃出，拖着受伤的躯体到河边休养，恰好被一只看起来就很傻的黄鼠狼救了。既然天不绝他，那他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正义的人。
黄三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绝佳的形容词：“要我说，你是越发骄纵了才是。”
“骄纵？”
黄三细数家珍：“你从前就拘束，在山上不适应，每回都要我陪着你出门，要你上雪山那回，其实我是想跟你去的，”他隔空摸上羽的脸，“只不过我父母他们……对不起。”
羽偏过头，不动声色躲开他的手，“你没错，如果不是你，我可能现在还是个瞎子。”他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黄三家族强大，他只是一个无名的精怪，他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那不一样！”
“好了，韩琪明日要与我成婚，我们不谈这个了。”
羽转身便走，黄三见状赶忙拦住他：“别走，如果我当时跟你一起去，你也不会受伤。”这件事在他心里一直是个坎，每每看到羽的脸，他都恨不得杀了当时的自己。
所以当他意识到羽对他越发没好气时，他便享受极了。
感觉到羽没有那么抗拒，黄三便大手一揽，拥他入怀，在他耳边低语：“你不用对我客气的，尽管吩咐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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