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得到白及的意见之后白家上下迅速让各家媒人上门，白及也忙了起来。他脱下利落的装扮，换上了长袍，先前他总是嫌长袍长袖地耍剑不方便，现在却连剑都不带在身边。一有空他便跟着父亲到店里学习如何上货如何拿货，见着白蔹也是给一个眼神便移开，淡漠如陌生人。
白蔹经常见白及带着礼品满脸笑意上门拜访，还与吴家小姐一同逛灯会游花船参加诗会。一时间，北城人人都传白吴天作之合，一对才子佳人。谈及两人，白蔹总是以苦笑回应，谁能想到白及真的一句话也不与他说呢。
婚期定在了仲秋。整整半年白及总是拿各种借口逃避白蔹，似乎是在赌气，白蔹不敢质问，是他先强迫白及的。现在的结局正合心意不是吗？若是白及不幸福，那便是他亲手毁掉了白及的一生。
独自站在院中思索良久，近似圆盘的月挂在星河中，一切都好似圆满。他开始思考半年前的决定是否正确，其实当他开始思考时，他便知道自己后悔了。为何后悔？悔他失去了白及？悔他禁锢了他自由？悔他放开了手……
他没有资格谈论，他毕竟不是白家人，他们也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院中种了许多花，他从未认真看过，这会儿他却看到了花丛中绽放的昙花。县花一现，蛰伏数月，只为惊鸿一绽。当它暗淡时，人们总会感叹花期短暂，视为永远的遗憾。
而属于他们那短暂的花期已经过了，没等到花开便遗憾一生。
直到现在白蔹才明白，白及对他来说根本不是简单的侄儿，而是那个可以守在他身边等他绽放的月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或许是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忧伤被他抹去，或许是自己向往的潇洒本该是那样，或许……他是他唯一的光。
是的，白蔹肖想过，或许连他自己都忘了，脑海深处他是渴望离开白家，而能带他离开的，便是从小与他志向相同的白及。
可是现在他亲手将白及推远，还将自己推入黑暗。
他开始反省，自己不回应白及是为何。是男子相恋的世俗，是寄人篱下的处境，是明面叔侄的血缘。三重大山围堵得水泄不通，可白及愿意当愚公，一点一点拉近距离，他为何就非得做智叟？
他轻笑，抬手摘下一片花瓣，若是不能永恒，便珍惜一刹的美丽，如此方能释怀。
通过质问小厮，他在酒馆中找到了独自一人的白及。白及只是抬眼看他，两人无话。
白蔹知道他不想与自己说话，他也只是来弥补前半辈子的遗憾。他将花瓣递给他，道：“给你，这不是新婚礼。”说罢同他对饮。
白及确实在赌气，那吴小姐也是他找来让白家人丢尽脸面的棋子而已，过不了多久，待二人成婚，满城皆知，吴小姐便会休了他，拿着酬金与情郎远走高飞，而白家便会成为全城笑料，到时白蔹也就放弃劝他成家了。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没想到白蔹先沉不住气了。
白蔹一杯酒下肚，道：“今晚昙花开了，我瞧着好看，便摘下送你了。”
他这个逻辑白及不是很懂，谁摘花只摘花瓣送人的。他揶揄道：“我是残花还是败柳，只配你一片花瓣。”嘴上说着不配，手已经要拿起花瓣了。
白蔹收回，道：“谁说只有一片花瓣。”另一手抓着白及手腕，拉他起来，“跟我走。”
肆．
亥时。
我望着窗口的月亮，道：“那天晚上，白蔹老爷向白及少爷说出了心意，白及少爷也将吴小姐的事情澄清，他们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男人躺在床上异常平静，道：“是啊，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果不是那个人，或许他们就能离开北城，叔父也不会死了。”
我收回目光，坐在了床前的椅子上，问道：“你为何要离开北城，白家少说也有多年家业，离开北城你什么都没了。”
男人淡淡道：“叔父比他们更像我的亲人，他们只是把我当做延续香火的物件，哪里会觉得我是个人。爹娘生下我就埋头打理生意，爷爷只在乎我有没有光耀门楣，就连下人们都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他们却一概不知。在他们眼里我只需要做个提线木偶就够了。”
有家似无家，虽有金屋，仍与天地为伴。这对幼年白及来说，无疑是有家的孤儿。白蔹以为白及是拯救他的光，其实他自己才是白及童年时期唯一的光。
我转移话题，道：“你刚才说那个人，是谁？”
男人侧目，长呼一口气道：“你不是很清楚吗，为何还要问我。”
我讪笑，道：“有谁比当事人更清楚，我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
男人眼底逐渐放空，思绪随着干枯的昙花瓣回到那难以忘怀的一天。
伍．
两人互通心意，白及趁学习海上通商之便，邀请白蔹乘船，到那番邦出售货物。在船上，他们共赏明月，共沐天泽，时常聊着聊着便躺在甲板上，温情一夜。
白及承诺，回到北城就与祖父说明事情真相，若遇阻拦，他便同白蔹一道远走高飞，用这些年攒下的银钱在外邦重新经营。白蔹摸了摸他的脸，十分不忍：“我才是长辈，轮不到你去担责，再说，我始终不是白家人，他们也不会用礼法制我。”
白及把他往怀里送，鼻头酸酸的，感觉到后背被人轻轻拍着，一下，一下，又一下……
他竟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待二人回到北城，一道惊雷降下，将两人幻想的美好彻底打破。
吴小姐逃婚了。
吴小姐逃婚一事闹得满城风雨，白家成为受蒙骗的可怜人，吴家成为众矢之的，白及的计划宣告破产。
真的没办法离开了吗……
白蔹拍拍他的背，沉声道：“吴小姐她，被害了。”
白及登时预感不妙，惊道：“不好，吴小姐被骗了。”他赶紧拉着白蔹回房，准备收拾盘缠离开北城，“是吴小姐的意中人，吴小姐要远走高飞势必要抛弃万贯家财，那人是个赌徒，没钱不会同意的，恐怕我们的事，他也会以此要挟。”
白蔹却甩开他的手，一夜未睡的他有些憔悴，他眼神无光，道：“你先走吧，我还得去问候一下父兄。”
白及还想说些什么，白蔹忽然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唇。
白及感受到他的唇很凉，感觉不到任何生气，就像是，尸体。
闭眼沉溺其中的白及猛然惊醒，推开抱住他的白蔹，捧着他的脸惊慌失措。
平日里就苍白的脸此刻透出淡淡的青，眼底氤氲却流不出泪水，红血丝遍布眼球，仿佛下一秒要流出血泪。摸到脖颈处发现一道深深的红痕，白及此刻已哽咽发不出声音。
白蔹抓起他的手，放至唇边轻轻吻着，道：“走吧，叔父不能陪着你了。”
白及模糊了眼前，鼻头一阵酸，未反应过来泪水已经滑落，“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叔父叔父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他将白蔹拥入怀，却扑了空，白蔹又出现在他两步之外。
“别走好不好，我会带你一起走的……”白及伸出手抓他，却只抓乱了幻影。直至幻影一点一点消失，白及跪倒在地，抱头痛哭。
下人们发现他时，他正在白蔹的房里，抱着白蔹的衣服躺在床上，双眼无神似灵魂出窍般。他不吃不喝，任凭如何唤，如何哄。
白家人恐他随着白蔹去了，便请了个道士前来驱邪。老道士一瞧他，便道：“孙少爷并不是中邪，而是中计。”白家老祖宗听出来那老道士拐着弯骂他，一气之下连着白及一同丢出了白家。
他向老道士致谢，老道士一笑，拂袖而去。
尔后白及独自来到金城，为白蔹立衣冠冢。此后数年，白及未曾娶妻，靠着双手打拼出现在的家业。每年初秋，白及定会带上几坛酒，在白蔹衣冠冢前独坐到天明。
陆.
男人讲完了，猛烈咳嗽了好几声，数年思念成疾，偶感风寒便像要无了一般。
我忙给他拉上棉被，掖好被角问出了我最后一个问题：“白蔹少爷是……”
男人道：“被人架着抬上白绫中，伪造自杀假象。他们还恬不知耻说着编好的谎言，可叔父他明明，不想死的。他不愿我担上罔顾人伦的罪名，他自己却……”男人气息越发微弱，胸口起伏也越发平缓。
我虽心有触动，但我终究是旁人，不能共情到这双苦命人身上。抬头看了眼月亮的位置，我对着男人道：“时间到了，他快来了。”
男人弥留之际听到记忆中白蔹轻轻唤他：“及儿。”
轻启唇，道：“叔父……”
男人彻底没了呼吸，他的灵魂站在我身边，与我一起看着床上躺着的自己。
我叹气：“你还是没熬过今夜。他每时每刻都为你祈福，若你熬过今夜，你还有几年光景。”
男人摇头，轻笑道：“劳烦先生，但我已经孤独十三年了，尝尽了悲欢，也该走了。”
人生虽苦，良人相伴便是甜。
事已至此，我也无法挽回了。忽然一阵风吹来，烛火却未灭，我点头示意他向后看。
白蔹眼底再无阴霾，满眼都是向他奔来的白及。
柒.
中元节子夜，白府老爷感染风寒病逝，终年三十。
夜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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