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雨婷

阿九第一次把脸埋进臂弯里，是在小学三年级的美术课上。彩色粉笔灰在阳光下浮沉，邻桌男生用蜡笔在画纸上涂出一块扭曲的赭色，举起来喊："看！阿九的脸！"哄笑声像突然炸开的蒲公英，细小的刺扎进她校服领口。那块从眼角蔓延到颧骨的胎记，从此成了她皮肤下一块会呼吸的阴影，随着年龄增长，颜色似乎也跟着加深，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赭石颜料，在少女光洁的脸颊上洇开一片不规则的云。

那时她的房间总拉着厚窗帘，阳光只能从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窄窄的光带。她对着书本自学，听见窗外同龄人的嬉闹声，会下意识地摸一下脸上的胎记，指尖触到皮肤下那片微凉的肌理。爸爸妈妈把削好的苹果放在她桌边，欲言又止的叹息总在转身时响起。直到某个傍晚，射击队教练的爸爸把她拉到靶场，金属枪身的冷意透过掌心传来时，她才第一次忘记去遮掩——准星对准靶心的瞬间，世界突然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那块胎记仿佛也随着专注的神情隐进了暮色里。

阿九的射击天赋像埋在土里的种子，遇到靶场的风便破土而出。第一次握枪，她的手腕稳得让爸爸皱眉："放松点，别像抓着仇人。"可她只是盯着靶心，呼吸均匀得像秒针走动，子弹脱膛时，十环的红圈中心嵌进一颗小小的弹孔。队里的老教练叼着牙签走过来，敲了敲她的枪托："这丫头，眼神里有准星。"

但天赋没给她带来同伴。食堂里，她总选靠窗的角落，不锈钢餐盘里的饭菜映出她低头的影子。训练结束时，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在空无一人的跑道上，影子的轮廓在地面上晃荡，像另一个沉默的同伴。有次下暴雨，她没带伞，抱着枪袋站在靶场屋檐下，雨水在眼前织成密网。突然有把伞撑在头顶，是队里最小的队员，举着伞仰着脸笑："阿九姐，你的射击姿势特别帅，像电影里的人！"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打湿了小姑娘的刘海，阿九捏着枪袋的手指松了松，第一次没立刻别开脸。

队友们的善意像靶场上零碎的阳光，起初只是偶尔落在她身上。有人会在她擦枪时递过一块干净的布，有人跑完步给她带一瓶冰镇矿泉水，最常发生的是，当她打出好成绩时，身后会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人喊："阿九牛啊！"她起初只是点点头，后来会轻轻说声"谢谢"，声音小得像子弹穿过空气的尾音。

黄雨婷背着粉色的枪袋走进靶场时，像一颗突然闯入的小太阳。她个子不高，眼睛却亮得像装着星星，跟在教练身后，见到每个人都会弯起眼睛喊"哥哥姐姐好"。但阿九注意到，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在自我介绍时，手指会紧张地绞着枪袋带子，声音发颤。直到自由训练时，黄雨婷蹲在她旁边擦枪，突然小声说："阿九姐，我看过你的比赛视频，你打十环的时候，枪口都不晃的。"

阿九握着通条的手顿了顿。她知道黄雨婷，这个刚在省赛拿了冠军的小姑娘，媒体照片里总是笑得灿烂，可此刻她眼里有和自己相似的腼腆。那天傍晚，黄雨婷追上来递给她一颗水果糖："这个味特别甜，你试试。"糖纸在手心发出清脆的响声，阿九含着糖往前走，甜味在舌尖化开时，听见身后的小姑娘又喊："阿九姐，你的头发被夕阳照得像棕色的丝绸！"

从那天起，黄雨婷成了阿九的"跟屁虫"。训练时，她会搬着凳子坐在阿九旁边，看她调整瞄准镜，然后由衷地感叹："哇，阿九姐你调镜的手势好利落！"吃饭时，她会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阿九："你训练消耗大，多吃点肉才能稳。"有次阿九因为一次失误情绪低落，坐在靶场边发呆，黄雨婷蹲在她面前，突然伸手在她脸上比划："你看，这块胎记像不像傍晚天边的晚霞？就是那种带点金红色的，特别好看的晚霞。"

阿九猛地抬头，看见黄雨婷眼里的认真，像瞄准镜里的十字线，精准地落在她心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块胎记，指尖触到的不再是冰凉的阴影，而是黄雨婷话语里的温度。

队里派阿九和黄雨婷搭档参加全国锦标赛那天，阿九在宿舍里对着镜子发呆。黄雨婷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小包彩色星星贴纸："我给你带了礼物！"她小心翼翼地在阿九的胎记上贴了两颗蓝色和一颗金色的星星，退后一步端详着，眼睛笑得眯起来："你看，这样就像把星星摘下来贴在脸上啦！"

比赛前夜，阿九紧张得睡不着，翻来覆去时听见隔壁床有动静。黄雨婷抱着枕头溜到她床边，小声说："我也有点怕，不过我们一起打就不怕了，对不对？"黑暗中，阿九感觉到身边多了个温暖的身体，闻见黄雨婷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她们并排躺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像两颗并排在靶心上的子弹，等待着共同发射的时刻。

决赛那天，最后一枪打出时，全场掌声雷动。黄雨婷第一个冲过来抱住阿九，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滴在她们的队服上。阿九听见黄雨婷在她耳边喊："我们做到了！阿九姐你好棒！"她看着记分牌上的数字，突然想起第一次来靶场时，爸爸说的那句话："射击不是只看靶心，还要学会稳住自己的心。"

黄雨婷的第一条抖音视频，背景是靶场的绿色草坪。镜头前，阿九有些不自在地眨着眼，脸上贴着彩色星星贴纸，那块被星星点缀的胎记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黄雨婷举着手机，声音轻快："给大家介绍我的搭档阿九！看她脸上的'晚霞'，是不是特别美？"视频切换到一张集体照，射击队的队员们围着阿九，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阿九站在中间，虽然还是有点拘谨，但嘴角已经微微上扬。

接下来的照片是时间的切片：第一张里，阿九侧身对着镜头，手不自觉地想遮脸；第二张，她用手指轻轻挡住胎记，眼睛却看向镜头；第三张，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黄雨婷旁边，眼神里有了一丝放松；最后一张，是在她们夺冠后拍的，阿九和黄雨婷勾着肩膀，两人都笑得灿烂，阿九脸上的星星贴纸在阳光下闪烁，那块曾经让她自卑的胎记，此刻真的像一片被星星吻过的晚霞。

视频的最后，黄雨婷的声音温柔起来："阿九姐教会我，靶心之外，还有更亮的星光。而她自己，就是我见过最亮的那一颗。"

评论区里，有队友留言："阿九刚来时，我们都不敢跟她说话，现在居然能对着镜头笑了！夸夸队功不可没！"还有网友说："那块胎记真的像晚霞，小姐姐们都好棒！"

阿九看着手机屏幕，手指轻轻划过自己脸上的胎记。此刻宿舍窗外的夕阳正浓，金色的光透过玻璃洒进来，落在她手背上。她想起第一次踩影子回家的夜晚，想起黄雨婷递来的水果糖，想起靶场上那些零碎的掌声和夸奖，突然觉得，那些曾经以为是阴影的地方，原来一直都有星光在等待，只需要有人轻轻擦亮，就能照亮整个世界。而她自己，也在被照亮的过程中，慢慢成为了别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