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

阿九第一次知道“海”，是在省队训练馆的玻璃幕墙外。那时她刚满十二岁，后颈的碎发被汗水粘成一绺，脚踝的绷带渗着淡淡的血印。教练指着远处模糊的蓝说：“看见没？跳好了，就能去更大的赛场，海就在那底下。”

她没见过真的海。记忆里最深的蓝，是爷爷奶奶家老屋瓦片顶上的天，雨天时凝着水，像一块被磨旧的蓝布。父母的样子在她记忆里很淡，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只有每年春节模糊的笑脸和塞过来的红包。是爷爷奶奶的手，粗糙却温暖，牵着她走过青石板路，去村口的小卖部买五毛钱的冰棍。

教练发现她是在一个午后。她跟着爷爷去镇上赶集，路过体校的露天泳池，鬼使神差地爬上去，学着电视里见过的动作往下跳。水花溅得老高，却把正在选苗的教练看愣了。“这丫头，腰腹力量天生的！”教练搓着手，找到在一旁眯眼打盹的爷爷。

爷爷奶奶是犹豫的。训练馆的消毒水味让奶奶直皱眉，看到其他孩子腿上青紫的伤痕，爷爷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太苦了，囡囡还小。”奶奶把阿九搂在怀里，手心都是汗。

阿九却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星星：“爷爷奶奶，我想试试。”她没说出口的是，她看见爷爷去村口小店和老板好说好歹便宜那几毛钱烟钱，看见奶奶缝补衣服时总在揉腰。她想跳出这个小村子，想让爷爷奶奶过上好日子，想让他们不用再为了几毛钱的菜价跟小贩磨嘴皮子。

离别的那天，爷爷把她的小行李袋塞得满满当当，里面有奶奶腌的咸菜，有爷爷亲手做的木梳。阿九站在长途汽车站门口，不敢回头。她知道身后的爷爷奶奶一定红了眼眶，就像她此刻鼻尖发酸，却硬逼着眼泪不掉下来。汽车发动时，她从后窗瞥见奶奶抬手抹了把脸，爷爷背过身，肩膀微微颤抖。她猛地转回头，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阿九，要争气。

省队的日子比想象中更苦。清晨五点的泳池水像冰，压腿时骨头缝里都在疼。她是队里最瘦小的，却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训练馆。后颈、手腕、脚踝，永远贴着不同颜色的绷带，像贴满了小小的勋章。有次她从跳板上摔下来，膝盖磕在池边，血珠滚进水里，晕开一小团红。教练冲过来骂她不要命，她却咧着嘴笑：“教练，我刚才那个动作，是不是比上次稳了？”

第一次站上全国赛场的领奖台时，阿九觉得像在做梦。金牌挂在脖子上，沉甸甸的，映着灯光闪闪发亮。她抬头望向观众席，密密麻麻的人潮里，没有爷爷奶奶熟悉的身影。只有教练在台下使劲挥手，眼眶比她还红。她突然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对着教练的方向比了个笨拙的爱心，又竖起大拇指——那是奶奶教她的，说这样就是“囡囡最棒”。

“以后会有的，”她对着金牌小声说，“以后观众席里，会有爷爷奶奶为我呐喊的。”

比赛结束，教练特批她休息两天。她几乎是蹦着去买机票，行李箱里塞满了给爷爷奶奶的礼物：最新款的按摩仪，奶奶念叨过的羊毛围巾，爷爷喜欢的陈年普洱。飞机落地时，她远远就看见村口飘着红绸横幅，上面写着“欢迎大冠军阿九回家”。爷爷奶奶站在最前面，奶奶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爷爷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腰杆挺得笔直。

“囡囡！”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手在她背上摸了又摸，“瘦了，怎么又瘦了……”爷爷接过她的行李箱，沉甸甸的，他却像拎着棉花，嘴里念叨着：“累坏了吧？饭都做好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那天晚上，阿九躺在奶奶新铺的棉褥上，闻着熟悉的皂角味，觉得心里满满的，像被温水泡开的茶。她跟爷爷奶奶讲训练馆的趣事，讲赛场上的紧张，爷爷奶奶就那么看着她，眼里全是心疼和骄傲。灯光下，爷爷的白发又多了些，奶奶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但他们看她的眼神，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后来的日子，比赛一场接一场。阿九成了国家队的主力，世界各地飞。她很少有时间回家，但每天再晚，都会给爷爷奶奶打个电话。电话里，奶奶总说家里一切都好，让她别担心，爷爷则会絮絮叨叨地问她训练辛不辛苦，有没有好好吃饭。她知道爷爷奶奶是怕她分心，每次都笑着说：“放心吧，我在队里吃得好睡得好，教练可照顾我了。”

奥运会来得像一场盛大的梦。阿九站在跳板上，底下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她深吸一口气，腾空，翻转，入水，动作行云流水。当记分牌跳出最高分，当解说员激动地喊出她的名字，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赢了，她拿到了奥运会冠军。

颁奖仪式后，她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是爸爸打来的，语气有些急促：“阿九，你赶紧回来一趟，家里有点事。”

她心里咯噔一下，以为爷爷奶奶怎么了，连夜买了机票往回赶。到家时已是凌晨，推开院门，却听见屋里传来热闹的笑声和生日歌的旋律。她愣住了，推开门，暖黄的灯光下，一个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坐在沙发中央，面前摆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围着她，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样真切的笑意。地上堆满了包装精美的礼物，粉色的气球飘在天花板下。

小女孩看见她，好奇地睁大眼睛。妈妈这才注意到门口的阿九，愣了一下，随即说：“阿九回来了？快过来，给妹妹唱生日歌。”

阿九的目光落在门口的鞋架上。那里没有她那双磨旧的蓝色拖鞋，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小小的、粉色的公主鞋。她的视线又扫过客厅，墙上多了许多小女孩的照片，从婴儿时期到现在，笑得无忧无虑。

奶奶最先反应过来，拉着阿九的手，触到她手腕上还没来得及拆掉的绷带，眼圈立刻红了：“囡囡，你看你，又瘦了，黑眼圈这么重……”爷爷也走过来，想帮她拿行李，手却在半空停住，看着她疲惫的脸，叹了口气。

爸爸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回来就好，快来，一起跟妹妹照张相。”

那张全家福拍得很仓促。阿九站在边缘，穿着比赛服，脸上还带着未消的疲惫。妹妹被妈妈抱在怀里，笑得天真烂漫。爷爷奶奶站在两边，笑容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阿九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觉得嘴角僵硬。

第二天，她在微博上刷到了昨晚的照片。是爸爸发的九宫格，配文是“祝宝贝女儿生日快乐”。八张照片里，全是妹妹吹蜡烛、拆礼物、被爸爸妈妈逗笑的场景，温馨又热闹。只有中间那张，是全家福。她看着照片里自己局促不安的样子，看着爸爸妈妈眼里专注在妹妹身上的爱意，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原来连夜叫她回来，不是因为急事，只是为了让她这个“大冠军姐姐”，来给妹妹的生日宴凑个热闹，做个背景板。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生日时，爷爷奶奶只会煮一碗鸡蛋面，笑着说：“囡囡又长大一岁了。”她从未有过这样盛大的生日派对，从未有过满屋子的礼物，从未见过父母那样温柔的眼神。

那天下午，她要回训练基地。爷爷奶奶执意要送她去车站，妈妈说：“正好，我们也要带妹妹去买新衣服，一起走吧。”

车站里，爷爷奶奶拉着她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在队里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奶奶把一个布包塞进她手里，“给你煮了茶叶蛋，路上吃。”

阿九看着爷爷奶奶斑白的头发，突然想问：“爷爷奶奶，为什么……为什么妹妹一直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怕答案太残忍，怕伤了爷爷奶奶的心。

爸爸带着妹妹走在前面，妹妹蹦蹦跳跳地指着橱窗里的洋娃娃，爸爸笑着把她抱起来：“想要哪个？爸爸给你买。”妈妈在一旁温柔地整理着妹妹的头发。那一幕，和谐得像一幅画，却让阿九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

“爷爷奶奶，你们别送了，我自己可以的。”阿九强忍着眼泪，挤出一个笑容。

“哎，好，路上小心。”爷爷点点头，松开手，却又不放心地说，“到了给我们打电话。”

火车启动时，阿九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身影，爷爷奶奶还在站台上挥手，直到变成两个模糊的小点。她低下头，打开奶奶给的布包，里面是温热的茶叶蛋，还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票票和一张小纸条，是奶奶的字迹：“囡囡，不管怎样，爷爷奶奶永远爱你。”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茶叶蛋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后来，阿九的名字越来越响，成了全国闻名的跳水冠军。她给家乡捐了学校，修了路，村里人提起她都满脸骄傲。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那个缺口，从未被填满。

她依然会在训练累到极致时，想起爷爷奶奶的笑脸；依然会在拿到奖牌时，对着镜头比出那个笨拙的爱心；依然会在深夜想家时，拿出奶奶写的那张纸条。

只是偶尔，在某个寂静的夜晚，她会想起那个奥运会后的生日宴，想起那双粉色的小拖鞋，想起全家福里自己格格不入的样子。她不知道父母为什么在她小时候缺席，又为什么在她成名后突然“需要”她。她也不知道那个突然出现的妹妹，是不是父母弥补遗憾的存在。

这些疑问，像水底的暗礁，偶尔会在她心里掀起涟漪。但她从不对任何人说，只是把它们藏在心底最深处，就像藏起那些褪了色的绷带。

她依然在跳，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海燕，一次次跃入那片蓝色的“海”。只是现在，当她站在跳板上，望向观众席时，除了寻找爷爷奶奶的身影，心里还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也许有一天，她会找到答案。也许有一天，那片属于她的海，会真正接纳她所有的疲惫与伤痕。在此之前，她只能继续跳下去，带着爷爷奶奶的爱，也带着那些无人知晓的心事，在聚光灯下，完成一次又一次漂亮的翻腾。因为她是阿九，是爷爷奶奶的囡囡，是那个从青石板路上跳出来的、想给他们更好生活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