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队训练馆的玻璃幕墙映着清晨五点的天光时,阿九第一次注意到那个总比她早到十分钟的女孩。陈芋汐将利落短发扎成苹果头,脚踝上的绷带缠得比她还紧,压腿时脊背挺得像一杆枪。有次阿九偷偷数她的翻腾周数,数到第三周时水花压得只剩一圈银边,惊得手里的秒表差点掉进泳池。
“喂,新来的,”陈芋汐拧着毛巾走过来,额发上还挂着水珠,“你那入水角度不对,腰再收半寸。”她蹲下来,用手指在池边的瓷砖上划弧线,“看见没?像这样,别让水花飞出去。”
阿九攥着双手,小声说谢谢。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孩,会成为往后十年里,在跳板上与她互为镜像的存在。
张家齐是半年后调过来的。她像颗小太阳,一来就把训练馆的气氛搅热了。“阿九!芋汐!”她总能隔着半个泳池喊她们,手里挥着刚买的烤肠,“今天食堂的糖醋排骨超好吃,我给你们多打了一份!”
三人第一次搭档双人跳是在全国青年锦标赛前。教练把她们叫到录像室说着她们三个人谁和谁搭档,屏幕上是她们各自的单人动作。“阿九的起跳高度够,”教练指着画面,“芋汐的空中姿态稳,但你们俩的同步性差太多。家齐,你得把节奏带起来。”
训练馆的空调坏了,八月的空气闷得像块湿抹布。她们从上午跳到黄昏,每次入水都溅起巨大的水花,像两尾挣扎的鱼。阿九的膝盖又开始隐隐作痛,绷带被汗水浸得发软。陈芋汐突然停了下来,走到池边拿起三瓶冰镇矿泉水,一人塞了一瓶:“歇十分钟,说说你们觉得问题出在哪。”
“我觉得是我的打开时机太早了。”阿九拧开瓶盖,水顺着下巴往下流。
“我觉得是阿九的摆臂幅度比我大。”陈芋汐抹了把脸,“家齐,你每次跟节奏都跟得太急。”
张家齐啃着冰棒,含糊不清地说:“那我们就数拍子呗!一二起,三四翻,这样?”她跳上跳板,原地比划着,像只灵活的小麻雀。
那天傍晚,她们第一次跳出了完美的同步。夕阳透过玻璃幕墙,把三人的影子投在泳池里,像三株并蒂的莲。陈芋汐低头看了看阿九膝盖上渗出的血印,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拿出新的绷带,蹲下来帮她重新缠好。张家齐则掏出手机,对着她们比耶:“咔嚓!三小只的第一张合影!”
照片里,阿九笑得有些拘谨,陈芋汐嘴角微扬,张家齐挤在中间,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时她们还不知道,这张像素模糊的照片,会成为日后被媒体称为“梦之队三巨头”的起点。
她们的友谊是在无数个训练日里泡出来的。冬天的泳池水刺骨,她们会轮流帮对方焐热脚;外出比赛时,三人挤在一张床上讲鬼故事,最后吓得抱成一团;张家齐爱吃甜食,每次夺冠后都会拉着她们去买最大的蛋糕,奶油抹得满脸都是。
有次阿九在国外比赛时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得厉害。陈芋汐守在她床边,用温水一遍遍擦她的额头,张家齐则跑遍整个街区,终于找到一家卖白粥的中餐馆。“快趁热喝,”张家齐把保温桶递过来,额头上全是汗,“老板听说你是跳水冠军,还多送了个茶叶蛋呢!”
阿九喝着温热的白粥,看着守在床边的两个伙伴,突然想起小时候生病时,奶奶也是这样守着她。眼泪吧嗒掉进粥里,陈芋汐皱着眉:“哭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手却轻轻拍着她的背。张家齐则掏出手机,放起她们平时训练时听的歌:“来,听着歌就不难受了。”
她们也有过争吵。一次队内测试,阿九因为状态不好失误了,情绪低落得一整天没说话。陈芋汐看不下去,把她拉到器材室:“你这算什么?遇到点挫折就蔫了?当初那个在省队拼命加练的阿九去哪了?”
阿九红着眼眶:“我就是觉得自己不行……”
“放屁!”陈芋汐很少说脏话,“你行就行,不行也得行!我们是搭档,你掉链子了,我和家齐怎么办?”
张家齐在门口听着,突然冲进来,一手抱住一个:“好啦好啦,不许吵架!阿九你别难过,芋汐你也别凶她,我们一起复盘动作,肯定能找到问题的!”
那天晚上,她们在训练馆加练到深夜。陈芋汐一遍遍地给阿九做示范,张家齐则举着手机录像,嘴里不停念叨:“对,就是这样,腰再收紧……漂亮!”当阿九终于完成那个让她困扰的动作时,张家齐跳起来抱住她,陈芋汐也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身体发育的难关是在十五岁那年到来的。阿九的身高突然窜了几厘米,体重也跟着上涨,曾经轻盈的身体变得有些笨重。训练时,她总是跳不出以前的高度,入水时水花也控制不好。教练找她谈话,语气里带着担忧:“阿九,你得注意了,发育期对女运动员影响很大。”
她躲在更衣室里哭,觉得自己像被施了魔咒的天鹅,突然变成了笨拙的鸭子。陈芋汐找到她时,她正对着镜子抹眼泪。“哭什么,”陈芋汐把一瓶牛奶塞给她,“我也一样,你看我这腿,不也粗了一圈?”她撩起运动裤,露出线条依旧流畅的小腿,“重要的是怎么调整,不是在这里哭鼻子。”
那段时间,陈芋汐每天陪着阿九加练力量,帮她制定饮食计划。张家齐虽然已经去了另一支队伍,但每周都会打视频电话来:“阿九,你看我新学的拉伸动作,对你肯定有用!”她在镜头前扭来扭去,逗得阿九破涕为笑。
奥运会选拔赛那天,阿九站在跳板上,心里还有些忐忑。陈芋汐走过来,在她手心写了个“稳”字:“别怕,按我们练的来。”张家齐则在观众席上拼命挥手,举着一个写着“阿九芋汐冲鸭”的牌子。
她们的双人跳完成得无懈可击。当记分牌跳出最高分,当解说员激动地称她们为“梦之队双子星”时,阿九和陈芋汐互相拥抱,眼里都闪着泪光。张家齐冲进场内,一把将她们俩抱住:“我就知道你们最棒!”
颁奖仪式后,她们在混采区被记者围住。有记者问:“你们觉得彼此是竞争对手吗?”
陈芋汐看了看阿九,又看了看旁边的张家齐,笑了:“我们是队友,是伙伴,是一起跳过无数次水的姐妹。竞争?那是跳给别人看的,我们之间,只有互相成就。”
阿九用力点头。她想起那些在训练馆里互相打气的日子,想起生病时守在床边的身影,想起发育期时彼此支撑的坚持。这些年,她在跳台上见过无数次聚光灯,拿过数不清的奖牌,但最让她心安的,始终是身边这两个伙伴。
后来,她们各自有了不同的训练安排,张家齐去了别的队伍,陈芋汐也因为伤病调整过状态。但只要有比赛,她们总会凑在一起。阿九会去看陈芋汐的单人赛,在台下为她呐喊;陈芋汐会给张家齐发微信,叮嘱她注意保护脚踝;张家齐则总能在她们最需要的时候,带着零食出现在宿舍门口。
有次阿九在国外比赛,结束后收到陈芋汐的信息:“我在你酒店楼下,带了家乡的辣鸭脖。”阿九跑下楼,看见陈芋汐站在路灯下,手里提着塑料袋,嘴角沾着点辣油。两人坐在酒店的台阶上,一边啃鸭脖一边聊天,像回到了省队那个闷热的夏天。
“有时候觉得,跳水挺孤单的,”阿九看着远处的灯火,轻声说,“站在跳板上,全世界都安静了,只有自己。”
陈芋汐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但你知道,我们都在下面看着你。就像你跳的时候,我和家齐永远在你身后鼓掌。”
风轻轻吹过,带着远处海的味道。阿九想起第一次知道“海”的样子,想起爷爷奶奶的笑脸,也想起身边这两个一起跳过风风雨雨的伙伴。她突然觉得,那些曾经以为无法跨越的孤单和伤痛,在这些温暖的陪伴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们是三束光,各自闪耀,却又彼此映照。在跳台那片蓝色的“海”里,她们一起翻腾,一起入水,一起在聚光灯下微笑。因为她们知道,无论何时,转身就能看到彼此的身影,听到那句熟悉的:“别怕,我们在呢。”
这或许就是比冠军更珍贵的东西,是岁月在她们身上刻下的,关于友谊和成长的,最璀璨的勋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