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色漫进小院时,竹影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花黎坐在石桌旁,正用竹片刮着一块墨色的矿石,石屑簌簌落在白纸上,像极细的雪。
金泽从月洞门走进来,带起一阵穿堂风,石桌上的纸页轻轻掀动。他立在三步外,低声道:
金泽“小姐,角宫有信,医案齐了。”
花黎刮矿石的手没停,竹片划过石面,发出沙沙的响。
花黎“谁送过去的?”
金泽“上官浅。”
金泽答,
金泽“说是从金繁那里得的,具体怎么拿到的,底下人没探清,只知金繁昨日突然病了场,宫紫商去闹了半宿。”
竹片猛地顿住,墨色矿石上留下一道深痕。花黎抬眼,眸色比石桌旁的砚台还沉:
花黎“金繁病得巧,上官浅来得更巧。”
她放下竹片,指尖捻起一点石屑,对着光看——那石屑在暮色里泛着极淡的银辉,是制追踪粉的原料,却不是此刻该想的事。
花黎“云为衫呢?”
她忽然问。
金泽一怔:
金泽“没见她露面,这两日都在羽宫后厨打转,说是给宫子羽备试炼回来要吃的点心。”
花黎低头,将石屑吹落在纸上。
花黎“后厨离侍卫房最近,金繁的食盒,恰是从后厨出去的。”
她没说“是云为衫动的手”,甚至没说“可疑”,只是陈述一个方位。但金泽跟着她久了,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这两人,一个在前头拿了功,一个在后面藏得严实,倒像演练过的。
金泽“上官浅和云为衫……”
金泽迟疑着开口。
金泽“会是无锋的人?”
花黎拿起那张落满石屑的纸,轻轻一抖,细屑纷飞如雪。
花黎“宫门最近进来的新人里,就她们两个最‘干净’。”
她声音很轻,像怕惊了檐下的欢雀,
花黎“干净得不像来投宫门,倒像来……找什么东西的。”
无锋的刺客最擅长藏。
藏在温顺里,藏在热闹里,藏在别人最想不到的角落。上官浅的娇媚,云为衫的温婉,都太像精心打磨的壳。
金泽“如今医案到了二公子手里,”
金泽望着角宫的方向,夜色已漫过宫墙,
金泽“怕是要动手了。”
花黎“动手是必然的。”
花黎将纸折成四方,塞进石桌的暗格,
花黎“医案是刀,宫尚角握着刀,总得找个地方劈下去。”
只是这刀,是谁递到他手里的?是上官浅,还是藏在后面的云为衫?抑或是……她们背后的无锋?
莫名,花黎觉得似乎都不是……
花黎站起身,望着院墙上爬满的枯藤。
这院子向来没花,连草都剪得极短,干净得像块没写字的帛书。
可越干净的地方,越容易藏东西——比如人心底的算计。
花黎“让底下人别再查医案怎么到的角宫了。”
她忽然道,
花黎“盯着上官浅和云为衫的动向,尤其是她们夜里往哪里去,见了什么人。”
金泽应了声“是”,见她又拿起那块墨色矿石,竹片重新落在石面上,沙沙声混着远处宫墙传来的更梆,倒让这小院显得格外静。
他知道,花黎不是不关心医案的真假,只是比起医案本身,她更在意藏在这件事背后的影子——无锋的人敢在宫门里如此动作,绝不止为了一份医案。她们要的,或许是整个宫门乱起来。
而乱起来的时候,才最容易藏住刀。
……
暮色彻底沉了,乌云遮月,夜色晦暗。
石桌上的墨色矿石结了层白霜,花黎用竹片轻轻刮,霜屑簌簌落在纸上,像极薄的雪。
与若风一别至今有些日子了,但她却没有收到半点风声。
有时候,没有消息并不一定是坏。但担忧是难免的,但花黎不知道自己到底配不配有这个忧心的资格。
一阵夜风刮过,吹动了花黎鬓角的碎发。
“我本人间无根风。”
若风的话似乎还在耳畔回响……
花黎放下竹片,望着西北方的夜空。
无锋营地里,若风会不会正缩在某个角落,连呼吸都要掐着时辰?他会不会被无锋之人折磨?又会不会生出后悔之心。
毕竟做这些事情对他没有任何实质的好处。
她忽然觉得指尖发冷,抓起那枚矿石,却被霜气冰得一缩。
原以为把旁人的性命当棋子,心里该是一片麻木冷漠,却没想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漫上来时,竟会这样慌乱又苦涩。
花黎无声地叹了口气,忽然惊觉自己变了太多。是从何时起,她竟也学会了“亏欠”二字?
或许是初懂“情”字滋味的那刻,又或许,是心里住进了在意之人的那天。
正因为自己有了牵念,才终于看清——那些被她摆在棋盘上的性命,背后也拴着别人的肝肠,系着别人的不舍。
原来她执棋时落下的每一步,都踩着旁人的心头血。
……
风卷着残叶撞在院墙上,发出沉闷的响。花黎想起若风第一次见她时,才十四五岁,站在廊下不敢抬头,手里捧着的竹简晃得厉害,连面对她说话都有些结巴颤抖。
什么时候他成长到如此了呢?
这是花黎不得知的,也不会得知。因为就连跟着花黎做事更久的阿生,花黎都不甚了解。
但尽管如此,阿生对她忠心,若风对她敬重。
她用虚礼织的网,网住了旁人,也缚住了自己。
“虚伪”两个字嚼在齿间,竟比黄连更涩。
她原以为算尽机关便是赢家,却不知棋子悬在半空时,最疼的是执棋的手……
风卷着残叶撞过来,像谁在敲未开的门。花黎拢了拢披风,石桌的凉透过指尖爬上来。
八日前那个夜晚,她刻意留下的解药就已经让她的虚伪在心上刻了痕,此后每滴漏下的时光,都在往那道缝里填盐。
但花黎不后悔。
风穿窗棂,烛火被搅得晃晃悠悠,明明灭灭悬在半空,映得她眼底光影忽明忽暗。
人心从来都是偏的。
所谓大爱无疆,那是九天神明的事。她只是个凡人,甚至算不得磊落的凡人,自然做不到面面俱到。既顾了前头的人,便难免顾不上身后的波澜——有些秤,原就端不了太平。
而这份偏私,原就是债。
花黎向来不喜欠人分毫,偏生这世间债,总有些重得让人抬不起手。
如今既无力还清,便只能把能给的都捧出来,赌上所有,走一步看一步。
但花黎还是希望一切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