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八十）

后山的雪总带着三分剔透，薄薄一层覆在青石板上，像谁撒了把碎钻，踩上去簌簌响，惊得檐角冰棱垂落几滴融水，在阶前砸出小小的冰花。

花黎走近时，正见雪重子蹲在冰池边，手里银铲轻挑，将池沿的碎冰拢成一小堆，冰屑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晃得人眼晕。

池面结着层薄冰，像蒙了层磨砂的镜，冰下的暖泉却在悄悄涌动，将中央那株雪莲托得愈发莹白——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粉，像冻住的朝露。

雪重子的墨蓝长发用素白棉线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不住眉心那枚红三角印记，红得像雪地里凝着的一点血，在冰光里格外刺目。

花黎站在他身后，望着他专注的侧脸，檐角的融水滴在她发间。

雪重子“宫子羽在里屋休息。”

雪重子头没抬，银铲在冰面划出细痕，声音清得像冰泉撞石，

雪重子“说你若来不见他，便让我转告，他一切都好。”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她发间的水珠，心里轻轻一紧，手里的动作慢了半分。

花黎蹲到他身边，指尖按在池沿的冰上，凉意顺着指缝往上爬，冻得她指尖发麻。

花黎“当真长进不少。”

她望着冰池中央的雪莲，花瓣上沾着的碎冰正在融化，水珠顺着花瓣往下淌，像谁在悄悄落泪，

花黎“这花比去年开得沉。”

雪重子放下银铲，从怀里摸出个暖手炉递给她，炉身裹着层灰鼠绒，温得刚好：

雪重子“刚温的。”

看着她把暖炉揣进怀里，他才松了口气，目光落在她额间的红痣上——那痣沾了点雪沫，他忽然想伸手替她拂去，手抬到半空，却被一阵风卷着雪打断，只好顺势拢了拢自己的袍角。

风掠过池面，冰镜裂开几道细缝。

花黎忽然轻声道：

花黎“过几日想找位故人帮个忙。”

她望着远处被雪雾吞掉的山脊，那里的云很低，压得人胸口发闷，

花黎“那位故人眼高于顶，寻常东西入不了他的眼。”

雪重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见她睫毛上凝着霜，像落了层碎星，心里便有了数。

他没多问，只是起身走向冰池中央，银铲插入冰缝时发出“咔”的轻响，似冰在叹气，有些无奈主人的纵容。

雪重子“这雪莲是天地灵粹，你那位故人该会喜欢。”

他弯腰将雪莲连泥托起，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月光，

雪重子“暖泉泥裹着根须，能保半月鲜活。”

青玉盆里的雪莲带着冰碴的寒气，却被雪重子指尖的温度焐得柔和了些。

花黎接过盆时，忽然看见池底的倒影——雪重子的影子和她的影子挨得很近，默不作声，后退了半步。

花黎眨眨眼，带着些疑惑。

花黎“大人怎知，我想要雪莲。”

雪重子“雪宫简朴，唯有雪莲还算稀罕。”

雪重子替她裹好冰袋，声音轻得像雪落，却带着冰雪不曾有过的温柔，只是指尖无人察觉的在袖中一颤，捏紧了衣角。

雪重子“况且，就算你不是要送做人情，这朵莲花怕也在池中留不了太久。”

这朵莲是池中开的最好且年份最久的，花黎确实馋它许久。

花黎展颜一笑，眼底的忧虑如冰化水，春暖冬歇。

花黎“知我者，大人也。”

雪重子与花黎相视，没有说话，只是回以浅笑。

屋里的炭火烧得正旺，茶烟袅袅缠上窗棂。

花黎喝了三盏茶，指尖终于暖透了。

这时，花黎才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锦袋。解开时，一枚月牙形的玉片躺在其中，烛火淌过玉面，漾开层柔光，边缘的天然弧度像是被山泉磨了百年的圆润。

花黎“总不能平白受你这朵莲。”

她把锦袋往雪重子面前推了推。

花黎“这是山涧里拾的暖玉，能存些温气，雪夜揣着正好。”

雪重子垂眸望去，玉片在烛火下泛着润光，隐有细密水纹，倒像是块经了年月的好玉，指尖在袖中微蜷：

雪重子“不必这般计较。”

花黎用指腹摩挲着玉片边缘，动作轻得像拂过茶烟，微微含笑。

花黎“我留着也是闲置，大人拿去能用，才算不辜负了这玉，也不辜负这朵莲。”

雪重子望着她眼底的平和，不见半分刻意，便抬手接过锦袋。玉片隔着布料传来微凉的润，他将锦袋轻轻放在案角，没有再推拒了。

花黎见他收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烟漫过眉梢时，唇角漾开浅淡的弧度。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轻响，暖融融的气裹着茶香漫开来，把那句“这般才不算亏欠你”的心思，悄悄酿进了茶里。

雪重子“路上慢些，”

他望着门外的雪雾，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涩。

雪重子“雪化了路滑，踩着有冰花的地方走，那是青石。”

花黎抱着青玉盆往山下走，暖炉的温度透过衣襟漫开来。她回头望了一眼，雪重子还站在门口，银蓝的长发被风掀起，像面招展的旗，在一片素白里格外醒目。

他大约也如那暖玉，初触生凉，攥久了，便浸出三分温来。

不寒，不燥，恰如檐下融雪滴落青石板，润物无声。

花黎眼神清明，最后回望一眼，才垂眸离去。

但愿不是她想的那样。

哎呦喂，真是怪了，这人怎么离死越近就越明白呢？难不成这老天爷想让自己做个明白鬼？

怪哉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