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记不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他找到了那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的人。
自此之后,巴丹吉林沙漠不再是吴邪的目的地,吴邪回了杭州,半月之后北上再进四九城,此时于他上一次来此过了已有半年之久。
这座古老的历史名城热闹非常,在中心区域也只有东城和西城的部分区域能找出些安静,一尝闹中取静的浮华滋味,这些地方无一不是权贵遍地,说不得与人擦肩而过的某个路人就是名震一方的巨富豪绅,或是执一方权柄的氏族勋贵。
吴邪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寻了处环境还算清幽的咖啡馆待着,要吴邪说他这面子也是大,他这坐下才不过一会儿就有人找了来。
黑瞎子在看到吴邪的瞬间眉心一跳,很没想到会在这里这种时候看到吴邪,不过看都看见了,打个招呼也不碍什么。
几步过去,黑瞎子就坐到了吴邪对面,在长久时间里养成的习惯让他下意识观察起周围的情况,不出所料,有吴邪在的地方就少不了探子。
吴邪之前在古潼京闹出来的动静太大,盯上他的人那是上到天庭下到同行,多得简直不能再多了,就他坐到吴邪身边的这一会儿,他就已经看到两个盯梢的了。
黑瞎子扶了下墨镜,借着这个动作叹了口气,表面上却还是一派淡定,看不出任何一点愁绪。
黑瞎子心里清楚,他发现的这几个探子才不过明面上的,暗地里藏着的还不知有多少,天天被数不清的眼睛盯着,面对这种程度的监控,就是他也会觉得烦躁,吴邪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监控的这么严密,他可不信他们这位小三爷一无所觉。
收回多余的心神,视线收归一处,黑瞎子抬眼向前看去,发现吴邪明显又瘦了不少,脸色苍白到跟那索命的厉鬼也不差什么,眼下一片青黑,想也知道这段时间不好过,不过精气神看着倒是不错,怪吓人的,毕竟谁家好人精神和生理反差这么大,病态心理都外显了,怕不是被刺激大发了吧。
吴邪在一旁捏着支烟出神,垂眸静思的样子安静又温和,沉静专注,好像半点都不会被外界所影响。
黑瞎子看着吴邪这副气定神闲的嘴脸嘴角抽了抽,呦呵,他们小三爷这是要出世了呀,他是不是该预备着等他坐化后试试能不能从他身上扒拉出来个舍利子啊。
吴邪那张向来淡然温和的脸在现在的黑瞎子眼里尽是可恶,妈的一切都乱套了他这时候来这个是非之地干什么,找死吗。
黑瞎子真觉得自己要疯了,天知道这段时间这里发生了什么,自进了腊月起这四九城的天就没有一天是不沾红的。
天庭震荡,几个顶层权利家族的继承人接二连三出事,各方势力齐出斗法,为了这难得的机会争的不可开交,那个特殊集体的稳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牌桌上的王牌一再消失折损,站在那个核心权利牌桌上的人正在重新洗牌,虽然最近事态已经在慢慢平息了,但是清洗从未停止,这其中可少不了吴邪的事。
黑瞎子难得沉默,想起这个他也是觉得头疼,吴邪到底知不知道他来这里意味着什么,这场混乱的源头就是从他手底下出来的人做的。
这事跟温漪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之前吴邪私下里叫他看着温漪,他也不能察觉那丫头居然这么能折腾!
乱拳打死老师傅,下手又是真他妈狠,上天庭里被她搅的乱了秩序。中坚阶层的人被她废的废毁的毁,近乎全军覆没,能玩这么大仅凭吴邪让渡给她的那些权力资源可远远不够,现在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明显是这人向更上一层递了投名状,给上层的人当刀使,以此借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场动乱来的太突然,很多人都没有防备,毕竟任谁也想不到这次清算的执行者居然会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小丫头,边缘到近乎查无此人,这样横空出世的人让人如何防备。
不过能上到那个层级的人就没有无能之辈,再怎么没有防备也不可能一点应对方法也无,就算是第二阶层的人手中的势力也不可小觑,已经有人查到了温漪的存在,温漪这个执行者是逃不掉的。
就算她有更高层的背书也难有生路,瘦死的骆驼终究是比马大,为了集体的再度稳定,她这个‘始作俑者’被推到台前担下一切的几率极高,除非她能拿出足够的筹码,否则难逃被清算的命运。
更何况就算是她能拿出足够的筹码那些筹码也说不好是保命令牌还是催命符,她和那些人从来不是对等关系,现在的她还没有和那些人谈判的资格。
趁着现在混乱还未平息,温漪还没有彻底暴露于人前,他一直在忙着抹除温漪吴邪和黎簇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表面上过得去就行,但是那些过于深刻的东西还是抹掉的好,不然这么大把柄流于表面这几个祸头子谁都跑不了。
但这个雷早晚有要爆的一天,吴邪不来还好,吴邪一来温漪那里能没有察觉吗,温漪一动,这事又不知道要多出多少波折,这不是擎等着给自己找事吗。
要说那家伙这么闹不是为了吴邪,他背后的鬼都不信,温漪那丫头整天整天都是副半死不活的颓废样子,说她是给她自己争的谁能信,他摸过那丫头的脉,活着都费劲,不是长寿之相,她就是真要为自己争怕也是有命挣没命享。
身体差到这份儿上的也少见,他相信她自己也清楚,没人比当事人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既然不是为了自己,那她这么闹又是图的什么,除了小三爷这个曾引导牵动过她情绪的人不做他想。
要他说小三爷这魅力还真是不一般,这又陷进去一个,能逼得那样一个心如枯木的人这么要死要活的,也是够造孽的,就是不知道这最后的苦果要谁来吞了。
巴丹吉林一行里小三爷对温漪那丫头那独一份的纵容还历历在目,还有温漪那丫头对小三爷的眷恋和在意他也不是看不见,就算是演的演到那份儿上怕也是动了真感情,闹成现在这样真的还能好聚好散吗?黑瞎子有些不确定。
没有发生的事谁也无法预见,黑瞎子又叹了口气,抬头一看,发现着急上火的人居然只有他一个人不由有些疑惑,呦,小三爷什么时候这么淡定了,难不成这是不打算管那丫头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小三爷出息了。
吴邪一直盯着窗外的一个方向出神,黑瞎子带着疑惑看去,并没有看见什么人,这下黑瞎子就不是疑惑了,而是困惑不解。
小三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情了,之前不是让他盯着点温漪吗,现在温漪那丫头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事态严重到可能直接关乎到那丫头和九门还有和张汪两家的最后结局,他见到他不该问问最近的现状吗,怎么他的神情看上去居然会是漠然?
思绪被骤然打断,窗外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白得晃眼,吴邪被吸引了视线抬眼望去,黑瞎子也注意到了这抹过于耀眼的光彩,转头看去,发现在他们看向她的同时,她也在看着他们的方向。
是温漪。
一股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这样的预感在下一秒迎来验证,不给人丝毫反应之机。
黑瞎子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周围,然而观察得到的信息让他呼吸一窒,暗探任务变为暗杀,隐藏在黑暗处的阴影伸出了触角,数不清的枪口指向了他们所在的方向,其中,尤以吴邪身上聚集的恶意最多,也最危险。
看清状况的黑瞎子不由露出一抹苦笑,当下情况之险恶就是在他这一生中也是排得上号的,现在的情况就是他舍得一身剐也不一定能说得出逃脱二字,更何况还有小三爷在,他也不可能丢下他不管。
阴影里的危险展露出了獠牙,黑瞎子唇边染上了丝不甚明显的轻佻笑意,这一刻他是真的好奇了,这么大阵仗,小三爷这是犯了天条不成,怎么还惹得那些最顾忌表面和平的人动用这种犯忌讳的方式来平乱。
在这四九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要说没有上面的人的授意是不可能的,看来这场事端闹得不是一般的大呢,连吴邪这个连带人物都被盯上了。
向来以明法阳谋为准则的上层做出这样犯了忌讳的反应,显然已是乱了阵脚,那丫头下手也太狠了,这是一点余地都没给人留啊。
反扑来得这么猛,不是转败为胜就是兵败如山倒,胜败结果即将明了,各方势力所有的选择和谋算到这时候了,能用的早都用尽了,端看谁更得天所钟,谁就能拿到更多的算筹。
在多方博弈中,寻常棋局中可以起决定性作用的耐心不再有效,耐心,只是站上这个棋盘的入场券,只有足够有耐心的人才有入局的资格。
在这种涉及权力的隐秘谋算中,输家和赢家的界限量规不再明晰,一切皆由利益推动。
在这种博弈中,如果一方有压倒性优势还好,动乱只是一时的,无论是日月换新天亦或是长空复如昨,都好接受。
因为剩下的人只需要适应强权之下既定的一种规则就好,苦与乐,好与坏,都会被界定出清晰的界线,不需要太纠结,因为有标准答案。
可若是东风无法压倒西风,结果便会更糟,两风对峙,哪方都讨不得好。两股强大的风流对冲时,往往会形成很多极端的气象灾害,谁都讨不了好。
无论是两方实力相当,彼此抗争形成辐合与上升趋势所造成的雷暴风雪天,还是一方实力略强于另一方,像静止锋那样僵持不下所造成的连绵阴雨天,亦或是两方激烈交锋,于摩擦中产生出湍流和风切变,引出下击暴流,无论哪种情况,都不会有任何一方受益,每一方势力都会遭到不同程度的折损。
最差的结果也就是这样,谁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谁都拿不到想要的结果,到那时候混乱不再可控,谁都没办法预测最终的结局,这是任何人都不会想看到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何况这争的还是权,很正常,就是真的发生在自己身边有点令人接受不良。
不过这些都还算是寻常,只是有一点他还疑惑不明,这样的阵仗,要说是温漪那丫头被发现了,被所有人默契地放弃他还能理解,可小三爷是怎么回事?
小三爷做的事虽然越了界,但跟温漪所做之事相比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毕竟一个是针对只一个的特定对象,而另一个则是无差别攻击,攻击的还都是那些目无下尘的金字塔上的人,这其中的不同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更何况温漪还在,小三爷不该暴露的这么早才对,通俗点来讲,有温漪在,谁敢冒着得罪上位的风险来处理小三爷?
虽然天庭动荡,可那高悬天际存在于金字塔尖上的人们可都还好好的,换的争的到底还是下层的人。
就算哪方势力争到了席位也还是要听上面的话,就算不是为了以后,冒着得罪上位的风险来处理一个连带人物,难不成连最后的香火情也不要了?
这是笔赔本的买卖,他相信那些被权力异化的怪物没有哪个会这么做。
那到这里问题就又绕回来了,谁那么不要命非要对付一个‘不重要’的人?
看着聚集在吴邪身前的红色光点,密集重叠,原本昏暗隐蔽的颜色此刻亮度高得很不寻常。
黑瞎子看着这情况嘴角没忍住抽了抽,本来还想紧张下的,看到场景这么夸张突然就紧张不起来了,能让狙击枪的瞄准点都变了色这得多少人啊,就这个颜色亮度把他们俩射成筛子都够了,浮夸。
现在的情况呢,是温漪作为这场动乱的罪魁祸首被奉为上位,而小三爷这个导火索却是要重罚加身。
辜者登阁,匿者无赦,审判易位,这让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小三爷在其中做了什么,才让如今的局面变得这么难解。
直觉告诉他小三爷才是那个关键,黑瞎子却出乎意料的望向了跟他们站在不同侧的温漪,不出所料,有小三爷在的地方她的视线从来就不会有落在旁处的可能。
黑瞎子看着那双远在窗外的平静眼眸仿佛看到了对面的小三爷,有段时间没见温漪的黑瞎子突然有些感叹,她现在真是越来越像小三爷了。
回头看向对面的人,熟悉之感得到印证。
两双同样平静的双眼在黑瞎子眼里互相交叠,交织出一种诡异的平静,那是藏在暗沉情绪下走向极端的冷静和疯狂,执迷不悟。
黑瞎子很熟悉这种情绪,这些年来他见过不少人,遇到的极端分子也不少,但是有这样眼神的却不多,没有一个不是令人印象深刻。
这些人行事风格不一,却都一致的难以预测,经常会做出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事,他们会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去攻击和防守,无一不是已经彻底没了人性的桎梏,无法以常理再来分以善恶。
这些人几乎没有弱点,唯一可能对他们造成冲击的是找到他们所求的最终目的并毁掉这个目的完成的所有可能。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这些人都是循着人性出发,据他所知还没有哪个人能真的完全摆脱人性的枷锁,这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想做的事。
而在他的记忆里,也确实没有一个这样的疯子是失败了的。
这个发现让黑瞎子迅速沉寂了下去,这一刻他选择放弃所有已知的信息,只凭直觉去做下一步的判断。
温漪和吴邪的状态给了他最直接的答案,这份于沉默中孕养出的冷静和疯狂足以摧毁所有浮于表面的信息。
或许从最开始起,一切的信息就已经不再有价值。无论那些信息是真是假,是残缺还是完整,是有用还是无用,都已经没了意义。
温漪和吴邪是相辅相成,一方定点,一方爆破,一方引火,一方扬风,他们自己都在失控,所以就更没有人能够透过疯子的行为去反推其行为背后的逻辑。
因为是错的,所以一切都是错的,在保证大致框架稳定的基础上,没有什么是不可更改,不可动摇的,什么都可以发生,也就意味着什么都可以成为他们的手中刃,什么都可以替他们去达成任意目的,没有任何来自于约定俗成的观念方面的妨碍,真正意义上的不择手段,只为目的而为。
直到这时候,黑瞎子才隐隐看到了深埋于吴邪和温漪之间所谓感情下的真正链接,他们互相为对方补齐了最后一块短板,用一种极端决绝的方式,将对方打上自己的烙印,以异化部分自我为代价,将对方的目的同化到与自我目的等同,让对方心甘情愿为自己付诸一切。
你之于我即是我。
黑瞎子简直不可置信,这个结论离谱到让他的表情都出现了短暂空白,可是他不得不相信,因为其它可以视之为解释的原因都被吴邪和温漪后来的反应所打破。
人类下巴之下的胸前三角区因其范围大要害多被视为是射杀攻击的首选部位,而在吴邪身上,明晃晃的红色光点就印在这里,多到难以计数。
吴邪看都没看一眼,反倒是一旁的黑瞎子瞅了好几回,死亡威胁在前还这么无所谓,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看到吴邪的表现的黑瞎子已经可以肯定吴邪是真的疯了,就是不知道让他变成这样的原因是什么了。
砰——
一声巨响骤起,炸开的爆鸣声辐射般向外逸散,声音所过之地紧接着绽开了无数烟花,夜色未至,还看不到烟火最美的瞬间,但那绚丽的色彩仍然惊艳,值得人去好好欣赏,仔细地留出一块空白记忆填上它的绚烂。
可惜就是这样的美景,也没能入了在场距离这些烟火最近的几个人的眼。
血色的烟花绽开在吴邪胸前,被突然的爆炸震开的黑瞎子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帮吴邪按住胸前伤口,这部分胸上三角区不是心脏就是肺叶,还多的是血管,受伤致死率奇高,才不过几息的时间,吴邪的胸前就已经被鲜血染红。
黑瞎子一脸的懵,如果说刚才他还有些把握,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搞不懂了,他们这是搞什么?有人开枪了,但是吴邪的伤...不止是枪伤。
周围的玻璃碎裂模式明显不是枪弹所能造成的,玻璃碎片四散,碎片多方向迸溅并且距离相当,是爆炸。可是又是哪里来的炸药,是那些人,还是吴邪?黑瞎子看着吴邪的眼神复杂,没有人能说清那是可惜还是惊讶。
窗外,温漪走到了窗前,无声的说了句什么,吴邪听不清,而黑瞎子沉于思绪没看到。
温漪看着吴邪疲惫的眉眼轻轻笑了笑,平静的眼神不再,死寂不停蔓延,磨灭了那双明媚双眼里的最后希望,再没有眼泪可以用作倾诉发泄。
温漪俯身拿走了吴邪手上的戒指,随后转身走入人流,一步也不曾停顿。
她的手受伤了,吴邪的意识尚且清晰,足够支撑他看着温漪的身影逐渐远去,可他的注意力却一直都离不开那双从他身上取走了那枚他怎么也取不下的戒指的手。
窗前的玻璃早在枪响时就碎了一地,她伸手过来的时候被他身上散落的碎玻璃划出了伤口,殷红的血像丝流般聚成了滴,随着重力下落,砸在了他身上。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像是被猛然攥紧,他要喘不过气了,可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因为受伤造成的,亦或是在因为谁的伤心痛。
我找到你了。为什么不开心呢,是不想他死吗,意识在逐渐变得模糊,大脑不再清醒,固执的本能占据上风,疑问被好奇替代,吴邪很想知道她说了什么,可是自他伤到脖子上的动脉后,他左耳的听力就出了问题,他离她那么近,可他什么都听不到,这一刻他有些遗憾为什么从前没有去学唇语...
夜晚悄然来临,黑夜仿佛受了诅咒,总是鲜血淋漓,将所有人都逼到绝路,无边的沉默织就出黑夜,压抑的痛苦将浅淡夜色染成更深的墨色。
今夜,没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