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家门楣上的大红喜字还淌着糨糊,芷欢踮着脚尖,正往玻璃窗上贴糖纸。透亮的玻璃糖纸被她剪成蝴蝶形状,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映照着新娘子姗姗哭红的眼睛。
“姐姐别哭呀。”芷欢从兜里掏出一块水果糖,小心翼翼地剥开沾了灰的玻璃纸,“欢欢把彩虹藏在糖里了。”她将糖塞进新娘的手心,糖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穿婚纱的小人,仿佛带着一丝童真的安慰。
宋莹正在给姗姗编麻花辫,闻言轻轻戳了下女儿的额头:“就你机灵。”她转头看见林武峰猫着腰往三轮车上装河泥,裤脚还在往下滴着水。暴雨前的闷热裹挟着喜宴的油烟味,芷欢忽然蹲下身,用裙摆给蹲在角落玩泥巴的林栋哲扇风。
“哥哥快看!”她突然指着泥地里挣扎的蚯蚓,“土地公在给蚂蚁送嫁妆呢!”沾着泥的小手把蚯蚓挪到干燥处,又用喜糖纸盖了一片荫凉。
“轰——”
第一声闷雷滚过天际时,芷欢正往尼龙袜里装沙土。劳保袜口用红头绳扎成两个圆球,鼓鼓囊囊的袜身上画着歪扭的笑脸。
“妈妈!”她拽住要冲出门的宋莹,“土地公说要成双成对!”另一只画着哭脸的袜子被塞进母亲手里,“哭脸袜吃水,笑脸袜吐彩虹。”
林武峰在雨中急得跺脚:“欢欢回屋去!”话音未落,小身影已经蹚进及膝的水中。尼龙袜沙袋歪斜地堵住缺口,芷欢转身又往屋里跑:“还有糯米!奶奶说糯米能粘住水妖的脚!”
黄玲举着油布伞冲进来时,正撞见这荒诞的一幕:宋莹挥着铁锹挖排水沟,芷欢蹲在门框上往洪水里撒糯米,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蚂蚁骑士快搬家……”
断电的筒子楼里,芷欢用火柴棒蘸着酱油在墙上画画。跳动的烛光中,筱婷和图南缩在樟木箱上,看她在斑驳的墙皮上勾勒出穿雨衣的小人。
“这是庄叔叔。”她指着戴眼镜的火柴人,“他在给洪水里的书本打伞。”又画了一架纸飞机,“这是爸爸修的机器鸟,要把坏水都喝光。”
惊雷炸响的瞬间,林栋哲突然尿了裤子。芷欢立刻化身小大人,翻出自己收在饼干盒里的备用裤:“哥哥快换上!欢欢不说出去。”转头又用糖纸折了艘小船,“尿尿船去告诉土地公,今晚别下雨啦。”
宋莹浑身湿透地冲进来时,看见女儿正给三个孩子分桃酥。缺了角的桃酥摆在搪瓷盘里,旁边是用酱油画的跳格子,芷欢奶声奶气地宣布:“抗洪英雄茶话会开始啦!”
吴姗姗蹲在贴着“囍”字的樟木箱前,大红绸缎下压着个生锈的铁皮盒。指尖碰到冰凉的锁扣时,门外传来继父老吴醉醺醺的笑声:“小军以后就跟我学电工!”
盒子里躺着张泛黄的合影,穿工装的男人抱着五岁的姗姗站在纺织厂门口。照片背面有褪色的钢笔字:“1980年6月,姗姗第一次给爸爸送饭。”泪珠砸在玻璃糖纸上——那是芷欢白天塞给她的“新娘头纱”。
“姐姐在藏宝藏吗?”
樟木箱突然透进一线光,芷欢顶着歪掉的羊角辫探进头来。姗姗慌忙合上铁盒,却见小姑娘变戏法似的掏出个火柴盒:“欢欢用喜糖纸糊了新房!给姐姐和小蚂蚁住。”
火柴盒里铺着红纸屑,锡纸叠的床上躺着两粒南瓜子。“大的是爸爸,小的是姐姐。”芷欢指着刻了笑脸的南瓜子,“他们永远住在星星盒子里。”
暴雨冲刷着新糊的窗花,姗姗躲在厨房擦拭生父留下的万用表。表盘玻璃有道裂纹,正好割裂了“幸福巷小学”的校徽——那是她本该在今年九月入学的地方。
“姐姐的手在唱歌。”
芷欢光着脚溜进来,潮湿的辫梢还粘着槐花瓣。她忽然握住姗姗发抖的手按在缝纫机上,蝴蝶牌缝纫机的金属踏板映出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哒、哒哒——”
针尖在碎布上跳起华尔兹。芷欢把万用表零件排成五线谱:“螺丝钉是豆芽音符,姐姐来当指挥家!”油污的弹簧在她掌心颤动,竟真发出细微的嗡鸣。
老吴的鼾声穿透门板时,姗姗发现自己缝出了人生第一条连衣裙——用宋莹给的碎花布,领口藏着颗螺丝钉纽扣。
晨光爬上阁楼的气窗时,芷欢正在用牙膏皮搭建“星际铁路”。二十个牙膏皮首尾相连,从生锈的自行车辐条上蜿蜒而过,终端拴着个火柴盒电梯。
“这是开往纺织厂的专列。”她往电梯里塞了颗樟脑丸,“爸爸的工牌住在第七颗星星上。”
姗姗望着穿过蛛网的阳光在牙膏皮上折射出彩虹,忽然把生父的工牌挂上索道。铁牌撞响空罐头做的铃铛,惊醒了梁上栖息的鸽子。
“叮——”
悠长的回响里,芷欢用蜡笔在墙上画了扇门:“从这里能去爸爸的星星办公室!”她握着姗姗的手指在门框画钥匙,“要用力想,钥匙就会发光。”
楼下的婚宴还在继续,阁楼上飘落带着铁锈味的星光。当小军哭着找姐姐时,她们正用缝纫线把工牌系在鸽子脚上——线轴上缠着芷欢的玻璃糖纸,在暮色里像截断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