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木樨香凝滞在庄家小院的青砖缝里,空气像块浸透苦瓜汁的棉布。暮色像块浸了陈醋的棉纱,沉沉压在青瓦檐角。
庄家小院石桌上那壶碧螺春早已凉透,宋莹刺绣的牡丹花瓣上凝着暗红血珠——针尖第七次扎破指尖时,她终于扔开绷架。
庄图南蹲在石榴树下削竹蜻蜓,刀刃刮过竹节的沙沙声里,混着宋莹的叹息:“这院里的知了都不叫了。”
小院里气氛低沉压抑,庄家兄妹变得沉默寡言,西厢房窗纸上"喜鹊登梅"的剪纸褪成赭褐色,庄图南缩在窗后的剪影仿佛被糨糊黏住的蝶,连翻书声都带着滞涩的潮气。
宋莹和林武峰商量,“听说庄老师就睡在学校办公室,我们要不要去一趟,把庄老师拉回来。”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盯着砖缝里挣扎的蚂蚁,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当年庄老师家里面执意送桦林去贵州支边,如今..."话头突然哽在喉间。
两只灰雀扑棱棱掠过晾衣绳,惊落晒蔫的野菊花瓣,正落在宋莹未完成的绣面上——那原是幅"百子嬉春图"。
宋莹道,“你肯定也看出来了,图南这两天避着玲姐,我听栋哲说,是因为鹏飞和他妈妈回贵州了,图南心里在埋怨玲姐。”
林武峰望着西厢房紧闭的窗棂,窗纸上还贴着去年剪的"喜鹊登梅"。暮色将褪色红纸洇成暗褐,像块结痂的旧伤。“玲姐三天没去纺织厂了。”
林武峰沉默,宋莹道,“兄妹俩都是闷葫芦,心里有事不说,总闷心里,图南是男孩子,你找个机会和他谈谈。”
他摩挲着紫砂壶上冰凉的包浆,“图南现在见着我就躲,这孩子……”
林武峰长叹,“我和图南谈什么?怎么谈?”
宋莹有气无力道,“你以为我想多事?我也不想,但咱们小院不能像隔壁一样,天天乌鸡眼似的,人人拉个脸,总得想个法子劝劝。”
没等林武峰“想个法子劝劝”庄图南,隔壁“乌鸡眼”一样的王家出事了。
王家的上海女婿周志远来苏州了,他告诉妻子王芳,他的兄嫂被停职了,他们夫妻什么时候回新疆,上海市就什么时候恢复他兄嫂的工作,他来苏州是来带妻子回新疆,并恳求岳父母和大舅子一家照顾女儿周青。
王家的儿子王勇和王勇媳妇不答应,一家人先是吵闹,然后打成一团。
院墙外突然传来瓷碗碎裂声,惊起槐树梢头的灰斑鸠。宋莹指尖一颤,绣花针在绸缎上洇开猩红血珠。王家大宅的争吵声浪穿透雕花砖墙,裹挟着周青撕心裂肺的哭喊:“妈妈别割手!”
争斗中传出周青凄烈的惨叫声和哭喊声,王芳拿菜刀划伤了自己的手腕。
王芳手腕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绽开成诡异的海棠。周志远攥着染血的车票,上海腔的普通话支离破碎:“阿拉单位要政审三代,青青年纪太小坐不了五天四夜火车……”
周青缩在墙角,怀中瓷碗碎片割破掌心。夕阳穿过漏风的雕花门,将满地碎瓷映成血色鳞片。十二岁少女突然想起去年中秋,父亲从上海带回的奶油裱花蛋糕,那些雪白花朵也是这样碎在红木八仙桌上。
蜷缩在巷尾槐树下抽泣时,竹篱笆突然窸窣作响。芷欢头顶歪斜的野菊花环钻出来,裙摆兜着麦乳精罐改装的"星光灯",罐内萤火虫的微光透过蛇瓜皮剪成的星星滤片,在周青脚边洒下暖黄光斑。
废弃鸡窝里飘着晒干艾草的气息,破蚊帐染着蓝墨水的星空在穿堂风中轻颤。
"青青姐!"她突然往周青手心塞了把沾露的野菊花,"欢欢的疗愈室开业啦!"说着拽起周青的衣角往废弃鸡窝跑——那里已被她用破蚊帐改造成"星空帐篷"。
周青指尖的血珠滴在瓷片上,忽然发现每块碎片都映着星光灯的不同颜色。宋芷欢突然晃动麦乳精罐,光斑在砖墙跳起圆舞曲:“看!它们在跳重组舞!”碎瓷折射的光晕竟拼出半只蝴蝶,翅膀上的金粉是野菊花的花粉。
远处传来王芳压抑的啜泣,宋芷欢猛地捂住周青耳朵唱起自编童谣:“月光马车铃铛响,载着哭声去远方~”发酵野菊花的酸甜气息漫开,她掰开饼干的刹那,糖纸上的荧光字在暗处发亮——"破碎的星星会变成流星雨"。
王芳的伤势并不严重,她也不是棉纺厂的职工,但涉及回城知青,棉纺厂和知青办都非常重视此事,书记、厂长和知青办负责人一起来了小巷。
棉纺厂书记路过愣住,“这棚子… ”
宋芷欢则举起星光灯,“书记叔叔要买星星吗?光斑映在他头发上,现在您有九颗守护星啦! ”
知青办听说周青已经以“插班生”的身份在棉纺厂附小上了一学期的课,立即慷棉纺厂之慨,“孩子暂时就先留在苏州上学,一边上学一边等政策。”
书记看了小院的布局,“可不可以和隔壁家商量一下,让他们把围墙向里缩一点,让王家在院里加盖一间小小的卧室?”
厂长和房管科科长的脸色同时变得古怪,“隔壁家不好惹……”,“隔壁两户人家,都是老职工,其中一户是二车间宋莹。”
书记头皮一紧,被林栋哲一嗓门嚎到家宅不宁、私房钱不保的恐惧迅速笼罩了他。
当林武峰举着手电筒寻来时,鸡窝里已堆满星光折纸。碎瓷片裹着野菊汁染的糖纸,串成叮咚作响的风铃。周青正教芷欢叠纸鹤,染血的掌心贴着创可贴剪成的蝴蝶结。
“爸爸快看!”芷欢举起穿满碎瓷的麻绳,“青青姐发明了星星风铃!等挂在槐树上,王家阿婆骂人时就会听见星星唱歌!”
月光漫过两个女孩的发梢,林武峰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插队时,老乡用碎陶片补的紫砂壶。那只壶至今还在老书记家案头,裂缝里渗出的茶垢,像极了今夜蜿蜒在碎瓷间的萤火光痕。
院墙那端,王芳正用染血的纱布包扎女儿制作的"星光创可贴"。周志远蹲在廊下抽烟,烟头明灭间,瞥见妻子腕间野菊花瓣拼成的蝴蝶,在夜风中轻轻震颤着翅膀。
庄超英不在家,林武峰召开了小院会议,庄图南代表爸爸出席。
蝉鸣撕开溽热的午后,林武峰用搪瓷缸底压住图纸,青苔顺着砖缝爬上八仙桌腿。庄图南攥着父亲那支英雄钢笔坐在上首,笔帽残留的蓝墨水渍像朵未开尽的蓝睡莲——那是庄超英离家前,遗忘在家里的。
“烂泥地要先用石灰夯三遍。”林武峰的竹尺划过泛黄图纸,尺梢沾着的粉笔灰簌簌落在宋莹纳了一半的鞋底上。他特意用红漆在院墙模型标注的煤堆位置画了个圈,漆味混着黄玲身上樟脑丸的气息,在暑气里酿成酸涩的浊酒。
林武峰展开图纸时,芷欢正蹲在烂泥地里用野菊花茎画线。她突然举起麦乳精罐改装的"测绘仪"——罐底钻了三个小孔,野菊花汁顺着孔洞在泥地上淌出金色光痕:"爸爸看!欢欢的萤火虫测绘队已经标好新院墙啦!"
林武峰言简意赅,“咱们院子右边是一小块烂泥地,我看了看,可以夯实,如果把右侧院墙外扩,左侧院墙确实可以向里挪一点。”
黄玲的蒲扇停在半空,扇面上“安全生产标兵”的红字正对着烂泥地示意图。她想起上周暴雨时,那片泥沼里浮起的死鼠像团发霉的棉絮。
“挪了菜地,冬腌菜就得晒在房檐下。”她指甲抠着竹椅上开裂的藤条,“去年做的酱肉,就是沾了煤灰味.....”
林武峰继续道,“左侧院墙挪过来,菜地就没了,煤堆、自行车要挪到现在烂泥地的位置,每次端煤要多走几步路,院子里的光照、通风也会受影响。隔壁家确实有困难,但我们这房子也要住很久,搞不好住一辈子,挪墙会造成很多不便,大家要考虑清楚。”
“我赞成。”庄图南突然截断话头,钢笔尖在同意书洇出墨团团。林武峰、宋莹和黄玲反复商量后,黄玲和宋莹一起去了房管科,向房管科提了个条件,如果厂里同意小院右侧院墙外扩,小院左侧院墙可以让出两平方米。
黄玲和宋莹的要求合情合理,小院必须向右侧外扩,两家才有地方堆煤和停放自行车。
庄林两家的小院是小巷中最后一家,右侧院墙外是一小块烂泥地,再向右是条小河。
房管科办公室的吊扇在黄玲头顶摇头晃脑,铁栅栏投下的阴影如蛛网攀在她手中的申请书上。
宋莹突然掏出个粗布包,二十八个野菊花扎的除味香囊哗啦啦倒在台账上。
“新煤堆挨着小河,这些挂墙头能驱水腥气。”她指尖还沾着缝香囊时的草汁,房管科长老陈鼻翼翕动——那分明是他哮喘妻子最爱的药草香。
批条盖印时,夕阳正把烂泥地染成鸭蛋黄。反正那块烂泥地毫无用处,房管科慷慨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