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管科批准王家加盖房屋了,但除了女婿女儿着急,王家其他人都不急,王家二老沉默是金,王勇夫妻按兵不动,试图拖延。
八月的蝉鸣声里,王家院落的青砖墙泛着潮气。林武峰站在墙根下,后颈的汗珠顺着脊梁滑进衬衫领口。他眯起眼睛望着房管科新划的白线,石灰粉在烈日下白得刺眼。
"林工真要今天动手?"房管科的小张擦着额头的汗,"这日头能把人晒脱层皮。"
林武峰从工具包里掏出裹着油纸的万宝路,往小张手里塞了两支:"趁着正午巷子里清净,省得那些碎嘴婆子嚼舌根。"他掏出卷尺又量了一遍,1.98平方米的误差在允许范围内。铁锤抡起的瞬间,他听见隔壁王勇家窗棂"吱呀"响动,碎砖块砸落时溅起的石灰扑在晾衣绳上,惊飞了啄食的麻雀。
周志远反应了过来,如法炮制请房管科在王家院里划出了两平方米。王勇试图把白线向右侧挪,自家院子少出一点地,庄林两家院子多出一点地。
宋莹端着搪瓷脸盆出来倒水,正撞见王勇猫着腰挪动白线。竹扫帚"啪"地拍在青石板上,惊得王勇手里的粉笔头滚进阴沟。被宋莹怒骂了回去。
"当全弄堂都是瞎子?"宋莹的丹凤眼吊起三寸,"昨儿房管科量尺寸,你家老太爷可是点了头的!"她的声音像滚开的铜吊子,整条巷子的窗棂都支棱起来。
院墙那头传来铁器碰撞声,林栋哲举着铁锹探出半张汗津津的脸:"王勇叔叔,我爸说要是白线再动,咱们就按原始图纸重新丈量。"十五岁少年变声期的嗓音里,藏着林家的底气。
宋莹的背后是胸有成算的林武峰,是两个半大小子庄图南和林栋哲,王勇不敢造次了。
周志远、王芳深恐夜长梦多,分头行动,周志远留在家中守护白线,王芳出门求助。
苏州市返城知青们有自己的组织,定期聚会,守望相助,王芳向其他知青们求助,知青们立即凑了一笔钱,买了两车砖头,再组织了人手来王家帮忙盖房子。
知青聚会的老榆树下,王芳攥着汇款单的手直发抖。二十七个红指印叠在褪色的信纸上,油渍斑驳的牛皮信封里裹着三十二块八毛钱。
"芳姐别嫌少。"瘸腿的老陈往她挎包里塞了包大前门,"建筑队的老孙带着瓦刀呢,晚半晌就到。"他指着板车上捆扎整齐的青砖,"这些是拆北寺塔废料时攒的,比新砖结实。"
暮色四合时,十三个返城知青挤在王家院里和泥搬砖。穿劳动布工装的汉子们沉默得像群工蚁,只有瓦刀敲击砖缝的"叮当"声在暮色里此起彼伏。王老太爷蹲在堂屋门槛上抽水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墙上"先进生产者"的奖状忽隐忽现。
砖头堆在了小院门口,开工前一晚,林武峰把庄图南叫了出来,围着房管科划下的白线转了两圈。
暮色将垂未垂时,弄堂里的穿堂风裹着樟脑丸的气息。林武峰把搪瓷缸搁在铸铁水管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镜片。他望着墙根新砌的砖缝,喉结动了动。
"图南。"铁管突然传来震动,惊飞了栖在上头的蜻蜓,"你妈妈和阿姨这些天要轮班。"他摘眼镜的动作顿了顿,"要是王家人往界碑上泼脏水,或者......"
少年单薄的肩胛骨突然绷紧,白衬衫下透出嶙峋的蝴蝶骨。庄图南攥着数学竞赛题的演算纸,钢笔尖在"解"字上洇开墨团:"林叔,您直接说让我盯着别动手就行。"
铁管上的搪瓷缸突然发出蜂鸣,暮色里浮动着某种粘稠的张力。
林武峰冷不丁道,“听说鹏飞回贵州了,图南,你是不是在怨你妈妈?”
庄图南愕然看向林武峰。
林武峰也很囧,硬着头皮故作轻松道,“图南,你是大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叔叔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可阿姨非逼我和你谈谈,她说该说的话要说,该吵的架要吵,不要什么都闷在心里。”
多日的失望愤慨终于有了出口,庄图南不再掩饰自己,他站定了直视林武峰,“林叔叔,我想知道,如果没有那块烂泥地,如果房管科不同意扩院,你们会不会为周青家让出这块地?”
林武峰微微蹙眉,他听懂了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让出了很大的利益,小院以后光照和通风都会差不少,生活也会添一些麻烦。图南,你觉得这还不够?“
林武峰道,“图南,这个世界的规则,你说了不算,你失望也好,愤怒也好,你自己想法适应。”
林武峰犀利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重的耳光,猝不及防地狠狠扇在了庄图南脸上。
庄图南涨红了脸想反驳,但他很快发现,他居然完全无法反驳林武峰这句简单直白的话。
宋莹的西瓜刀"咔"地劈开盛夏,玫红汁液顺着八仙桌裂缝渗向石灰线。
庄图南盯着那道蜿蜒的糖水河,突然想起鹏飞教他认的喀斯特暗河图——那些消失在岩层中的支流,永远找不到入海口。
林栋哲偷偷把西瓜籽粘在界墙缝隙里,黑曜石般的籽粒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宋芷欢的星光灯突然照过来,籽壳竟折射出建筑结构图的光斑,恰好投射在王勇家新砌的花架上。
"尝尝这沙瓤的。"宋莹将最尖的瓜块推给庄图南,冰凉的搪瓷盘底凝着水珠,"今早才从胥口拉来的。"她指甲缝里残留的砖粉落在瓜肉上,像撒了层会呼吸的雪。
庄图南咬下时听见毛细血管爆裂的细响,甘甜汁水涌进口腔的刹那,他突然尝到贵州山洪的土腥味——那是鹏飞信里夹的野生刺梨干的气息。桌下,宋芷欢正用瓜皮雕刻微型吊脚楼,檐角悬挂的萤火虫灯笼里,困着三只正在褪壳的蝉。
庄图南的虎牙刺穿瓜皮时,月光正掠过防空洞通风口的铁栅栏。他看见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被栅栏分割成条状,像极了房管科档案室里那些被红笔划掉的申诉信。
天边的红烧云妖艳如火,月亮似乎也被染成浅红色,在夜空中发出微弱而怪异的光茫,林武峰凝视着庄图南,用手电筒照向地上的白线,“图南,这就是规则,下面几天,我要你守好规则。”
庄图南满腔悲愤。他不认可林武峰的话,但他无法反驳。
林武峰意味深长道,“图南,叔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泉州上寄宿高中,每年春天,我都要向学校请几天假,回村带着我两个弟弟和村里人一起去和邻村争水源。我们没长大前,是我母亲抡着扁担去争水,她不去和邻村人拼命,村里就少给我家水,我们兄弟姊妹就没饭吃。”
林武峰沉声道,“图南,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你现在还没法完全理解你妈妈,但你记住,你爸爸、你姑姑可以怨你妈妈,鹏飞可以怨你妈妈,你不能,你妈妈争的,是你和筱婷的‘水’。”
夏末的露水浸透了石灰线,庄图南的塑料凉鞋陷在泥里。麦乳精罐转动的瞬间,他看见萤火虫尾灯在蛇瓜皮裂缝中折射出七重光晕——像黄阿姨抽屉里那串捷克水晶项链,去年中秋被她摔碎在房管科的水门汀地面上。
"图南哥!"宋芷欢的羊角辫扫过他膝盖,沾着夜来香花粉的碎发在星光灯里浮沉。野菊花汁液渗进掌纹,凉意顺着生命线蜿蜒而上,他突然想起鹏飞教他认的贵州地图,那些代表暗河的虚线总让他联想起母亲眼角的细纹。
小姑娘突然用指甲刮蹭砖缝,青苔碎屑簌簌落在白线上:"妈妈在井台哭的时候,眼泪渗进砖缝就会变成泉眼。"她指着月光下泛潮的墙根,"现在这里有七个泉眼了!"
庄图南捻碎的花瓣坠入星光灯,萤火虫立刻围上来搬运金黄的碎屑。光斑在宋芷欢手背聚成黄阿姨的剪影时,远处传来周青家漏雨的铁皮桶接水的"叮咚"声。
"阿姨说每粒光砂都是她从月亮上赊的。"宋芷欢突然对着罐子哈气,水雾裹着光斑浮在空中,"你看!这是去年除夕没哭的份量,这是上周三没哭的..."她突然噤声,因为庄图南的眼泪正坠在标注"七月十五"的光斑上。
竹梯"吱嘎"作响的瞬间,林栋哲的望远镜已对准星光灯:"报告庄参谋!十点钟方向发现敌军..."话音未落,蛇瓜干精准卡进他牙缝。宋芷欢踮脚在他运动服肩章别上野菊花:"林哨兵违反静默条例,罚你收集三十颗露珠信号弹!"
少年咀嚼着清甜的瓜干,突然从裤兜掏出弹弓:"最新情报!王勇叔在界墙那边埋了玻璃渣..."他弹弓皮筋上粘着的萤火虫卵鞘突然发光,映得三人脸庞幽蓝,"宋工兵,需要电磁屏障防护吗?"
庄图南的泪滴坠在《昆虫记》的铜版纸上,水渍在蝉翼插图上晕开虹彩。宋芷欢突然掀起星光灯罩,萤火虫群涌向泪痕,将那片湿润筑成发光的茧。墙缝里钻出的夜风掠过,茧状光团竟随风飘向晾衣绳,惊醒了沉睡的纺织娘。
"三十条隧道里都藏着褪下的壳。"宋芷欢从灯罩夹层掏出一枚蝉蜕,半透明的腹部还沾着贵州红土,"黄阿姨说每层壳都是件隐形雨衣。"她突然将蝉蜕扣在庄图南腕间,虫壳内壁的螺旋纹竟与他的脉搏共振。
林栋哲的弹弓皮筋突然崩断,樟树籽"啪"地击中晾晒的蚕匾。
月光穿过千疮百孔的桑叶,在界墙上投射出蜂窝状的阴影。
宋芷欢踮脚触碰光斑:"看!这是鹏飞哥哥的火车穿过山洞时的光..." 。
多年后庄图南站在建筑奖领奖台,突然从口袋摸出风干的野菊花茎。追光灯下,茎秆裂缝中的萤火虫荧光粉微微发亮,他轻声道:"我设计的第一条'护城河',是用野菊花的根丈量出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