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裹挟着水泥粉尘，在巷弄里织成灰蒙蒙的纱帐。
知青们砌墙的瓦刀声带着兵团特有的节奏，三长两短，像是当年开垦北大荒时的劳动号子。老孙头从裤兜掏出泛黄的《民兵训练手册》，撕下扉页卷烟时，铅字"备战备荒"的字样混着烟丝燃起青雾。
"照这个斜度！"曾在大兴安岭盖过瞭望塔的瘸腿知青用拐杖丈量墙基，"北纬31度的雨水得留五度泄水坡。"他布满冻疮疤痕的手指在砖缝间游走，像在抚摸当年失陷在雪原的猎枪扳机。
知青有劳作经验，队伍里还有三人在兵团、农场盖过房子，几位知青齐心协力，加班加点地搬砖、砌墙，几天功夫就盖好了一间四平方米的小屋。
小巷里其他住房紧张的人家受了启发，纷纷向房管科申请在院中加盖小房间，很多人怕房管科不批，索性先下手为强，从市场买点砖头就在院中加盖了起来。
巷尾李家的违章建筑最先冒出屋脊，旧门板改装的屋顶上，文革时的红漆标语仍在渗血般晕染。
卖早点的张婶把馄饨摊改成了砖垛，青团蒸笼里腾起的热气竟与新拌水泥的碱味缠作一团。
不知谁家的半导体收音机在放《沙家浜》，"垒起七星灶"的唱词混着瓦刀敲击声，惊飞了防空洞通风口栖居的雨燕。
王家小院大兴土木时，中考、高考的分数下来了。
小巷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争吵声和哭泣声，若隐若现的呜咽声被王家小院里热火朝天的吆喝声、号子声掩盖得无影无踪。
晚饭前，吴建国敲响了小院门，问吴姗姗在不在。小雨，街上的行人大多没带伞，好在雨势不大，温热的雨丝飘落在身上并不很恼人，大多数人没有选择驻足避雨，而是加快了脚步匆匆向前。
梅雨细密如蚕食桑叶的沙响中，吴姗姗的塑料凉鞋正慢慢陷入青石板缝隙。
吴姗姗蹲在街边，人群匆匆而过，只留下一双双匆忙的脚步从她眼前闪过。细密的雨水轻轻打在她的肩头，凉意渗入肌肤，却仿佛感觉不到。
雨水在"状元及第"的残碑上织出蛛网，她盯着石缝里挣扎的蜗牛，忽然听见麦乳精罐齿轮转动的咔嗒声——那是宋芷欢在调节蛇瓜皮滤光片的倾斜度。
芷欢突然出现在巷口，头顶上那盏由麦乳精罐改装而成的“萤火虫导航灯”发出暖黄的光晕，在夜色中晃动。
十二只萤火虫的腹腔在罐内同步明灭，尾光透过镂空的∞符号，将斑驳的墙砖投射成流动的星图。
宋芷欢辫梢的苍耳籽沾了雨水，突然爆裂弹射出二十八颗带荧光的种子，恰似中专志愿表上的填报序号。
"看！防空洞在呼吸。"小女孩把野菊花贴在吴姗姗的鞋帮裂口处，沾着夜露的花瓣突然卷曲成隧道状。萤火虫的光轨穿过花筒，在积水里折射出七重彩虹，最外侧那圈紫光正指向巷尾夜校的霓虹招牌。
她蹲下身子，将一朵浸透了雨水的野菊花贴在吴姗姗的鞋面上，轻声道：“看！雨水把路标冲活啦！”花瓣上的水珠折射着萤火光，映出一道微型彩虹。“每条路都有七色桥，中专也可以变成绿色通道！”
吴姗姗抬起头，目光穿过细密的雨幕，看见林栋哲和庄图南站在不远处。
林栋哲的运动衫淋成了半透明，胸前的校徽在雨幕中泛着冷光。他张开的手臂在砖墙上投下十字架状的阴影，指缝漏下的雨丝却在地面汇成箭头，指向庄图南裤兜里露出的高考志愿手册。
庄图南的塑料雨衣在风里鼓成帆状，后颈沾着的粉笔灰被雨水冲成乳白的溪流。
林栋哲半湿的身躯微微颤抖，他高举双手，试图为吴姗姗挡住些许雨滴，庄图南也默默地伸出双手，挡在她头顶。
雨珠从吴姗姗的刘海滑落，汇聚成一串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珊珊姐，我们也没带伞，我们一起回家吧。”林栋哲咧开嘴笑了笑，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吴姗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庄图南，我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以后想看杂志只能向你借了。”
庄图南的眼眶微微发热，却什么也没有说。
宋芷欢突然掀开雨衣，露出缝满杂志剪报的内衬，兴奋地指着上面的文字：“看！《青年文摘》说棉纺厂王会计中专毕业管全厂工资！”她的指尖划过一篇报道，“铁轨断了还有缆车，山不会挪，但人能长翅膀！”
林栋哲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啥时候缝的……”芷欢翻开了手中的《十万个为什么》，指着湿地章节，“第155页！睡莲的根扎在泥里，花照样追着太阳开！”说着，她将一朵野菊花抛向积水处，“姐姐是湿地里最倔的莲！”
庄图南眼眶发热，“欢欢……”芷欢又掏出一片发酵的蛇瓜干，“韧劲饼干，嚼七下会吐出钢钉！”她将蛇瓜干塞进吴姗姗手中，“姐姐的牙印就是未来勋章！”
提到“我爸爸”三个字时，吴姗姗心中泛起一阵极端的失望和几分隐秘的怨恨。
长久的努力和期望突然间落空，失望、痛苦、愤怒、怨恨如潮水般在心中汹涌起伏。
她再也无法抑制住强烈的不甘和极度的痛苦，迅速低下头，泪水夺眶而出，如泉涌一般。
尽管林栋哲和庄图南用双手替吴姗姗挡了很久的雨，这个举动显得有些幼稚和徒劳无功，但她浑身上下还是被细雨淋透。
细密的雨丝依旧无声地飘落，落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仿佛也在诉说着心中的那份无奈与不舍。
多年后吴姗姗作为夜大教授重返棉纺厂旧址，在拆迁瓦砾中拾到泛黄的蛇瓜指南针。夕阳穿透锈迹斑斑的指针，在地面投出"∞"光斑，她耳畔忽然响起童声："姐姐你看，岔路尽头是新的圆形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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