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图南在黑暗中独坐了很久，回了屋。
子时的潮气漫过窗棂，将蚊香灰碾成细碎的星屑。东厢房里依旧亮着一盏小灯，黄玲居然还没睡，坐在床沿给庄筱婷摇蒲扇扇风。
黄玲手中的蒲扇忽快忽慢，竹骨与空气摩擦出类似防空警报的尖啸。
听到门响声，黄玲看了过来，轻声道，“图南，厨房里有热水，你洗个澡再睡。”
庄图南发现母亲的中山装第三颗纽扣松了线头，那抹垂落的藏青棉线正随扇风飘摇，像极了防空洞深处晃荡的测温仪吊绳。
庄图南坐在黄玲对面，“妈，你知道我在怨你！”
庄图南的语气笃定无比，他说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您早知道..."庄图南的指甲抠进藤椅裂缝，勾出两年前嵌在里面的竞赛铅笔芯，"那为什么还让鹏飞..."话尾被突然爆裂的灯丝截断，钨丝残骸在玻璃罩内蜷成贵州地图的轮廓。
黄玲道，“我知道，我吵架前就知道你和你爸爸都会怨我。”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外之外，庄图南打破砂锅问到底，“妈，你为什么宁可我怨你也要这么做？”
黄玲的蒲扇骤然停在空中，扇面"铁姑娘突击队"的褪色墨迹正笼罩着庄筱婷的睡颜。
黄玲扭过头，不让庄图南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当黄玲抬手掖被角时，袖口露出的劳保表带突然迸裂，金属扣弹射进搪瓷脸盆，惊醒了沉在盆底的1976年奖章。
好一会儿，黄玲才哽咽道，“图南，我宁可你现在怨我，也不愿你将来怨我。”
"你现在怨的是活生生的妈..."黄玲突然用蒲扇边缘切割月光，光斑碎片坠入庄筱婷的呼吸，"将来要怨的，就是个墓碑上的虚名。"她的泪砸在开裂的榉木床板上，瞬间被木质纤维吸收成深褐的年轮。
庄图南心中百感交集，低低喊了一声，“妈……”
暑假学校里几乎空无一人，大部分时间只有看门老头和庄超英两人。
办公室里有个电炉，庄超英买了几斤面条，饿了就下把面，囫囵吃了。
除了吃饭睡觉，庄超英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备课、印卷子……，其他的，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考虑。
一天傍晚，庄超英去粮店购买榨菜和面条，无意间碰到了庄图南、庄筱婷和林栋哲。
粮店铁门在暮色中吱呀作响时，宋芷欢正蹲在樟树根旁捣鼓她的"星光宝盒"。
三个孩子手里都端着搪瓷缸或饭盒，大概是因为天太热，家里懒得开伙儿，让他们去食堂随便买些晚饭，凑合一顿。
麦乳精罐改装的玩具里，萤火虫尾光透过镂空的"∞"符号，在庄筱婷颤抖的脊背上投下流动的光斑。
庄筱婷原本正在和林栋哲说话，她无意间看到了父亲，飞扑了过来。
"筱婷姐姐！"小女孩突然从斜挎包里掏出个蛇瓜皮缝制的兔子玩偶，"这是眼泪吸收器！"
她拽过庄筱婷的手按在兔子肚皮上，浸透雨露的丝瓜瓤立即将泪水吸成晶莹的琥珀，"每个泪珠都会变成贵州山泉的泡泡！"
庄筱婷手中搪瓷缸摔落，缸中的豆浆溅在父女俩脚上，温热，粘腻。
庄超英的榨菜袋不慎掉落时，宋芷欢突然将麦乳精灯扣在袋子上。萤光透过咸菜疙瘩，在墙面投射出贵州梯田的纹路："看！榨菜在腌渍时会梦见故乡的云！"她掰开块榨菜芯，"这是云的种子，种下去会长出会下雨的棉花糖树！"
庄筱婷的哭声终于转为抽泣时，宋芷欢变魔术般从后腰抽出条野菊花手链："每个花瓣都存着黄姨的晚安吻！"她将手链缠绕在搪瓷缸裂痕处，"现在破缸子变成月光储蓄罐啦！"
庄超英下意识地转身想逃——他还没有考虑好如何面对儿女——林栋哲眼明手快，把自己手里的饭盒一把塞到庄图南手里，他也飞身扑出，和庄筱婷一前一后围住庄超英，不让他躲避。
庄筱婷紧紧抓住住父亲的胳膊，“爸爸，你回家好不好？你回家好不好？”
庄筱婷的抽噎被兔子肚皮里的咕噜声打断——宋芷欢偷偷塞了颗会唱歌的玻璃弹珠。
当林栋哲试图拉走妹妹时，小女孩突然翻开《十万个为什么》第77页："眼泪的盐度和海水一样！"她把书页卷成喇叭状对准庄筱婷耳朵，"听！这是鹏飞哥从溶洞传来的回音！"
庄筱婷的哭声是那样的委屈和惶恐，庄超英恍惚间似乎听到了庄桦林痛苦绝望的嚎哭。
暮色渐浓时，宋芷欢的羊角辫突然散开，发绳里藏的野菊花籽簌簌落地。
她踩着哭腔的节奏起舞，塑料凉鞋在水泥地上刮擦出《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旋律。萤火虫群受惊飞起，竟在空中拼出黄玲年轻时的笑脸。
"快许愿！"她把沾着槐花蜜的手指按在庄筱婷泪痣上，"悲伤糖浆遇到萤火虫魔法..."突然从兜里掏出个铝饭盒，"就会变成勇气奶糖！"盒里躺着用止咳糖浆和枇杷膏凝成的琥珀色软糖。
庄筱婷哭了半个小时，哭到嗓子都哑了，庄图南和林栋哲才把泣不成声的庄筱婷架走了。
暮色漫过新砌的院墙时，左侧院墙已经砌好，但院子里还乱糟糟的，没人愿意待在外面，此刻，庄筱婷却坐在院中。
庄筱婷也没拿板凳，她双手抱膝直接坐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她感觉身边多了三人。
庄筱婷的塑料凉鞋正慢慢陷进泥地。
她突然听见麦乳精罐齿轮转动的轻响，宋芷欢头顶改良版"星光灯2.0"从厨房窗台探出——这次罐身缠着蛇瓜藤，藤蔓末端系着浸泡野菊花的玻璃瓶。
"筱婷姐姐的悲伤值超标啦！"小女孩赤脚翻过窗台，腰间斜挎的军用水壶叮当作响。
她突然掀开灯罩，十二只萤火虫的尾光透过野菊花茶，在庄筱婷脚边投射出流动的彩虹溪流："快把脚丫泡进光河里！冰凉指数五颗星！"
林栋哲手里拿了四只已经化了一小半的绿豆冰棒，“快吃，你最喜欢的绿豆冰棒，我跑了好几家才买到的。”
林栋哲的绿豆冰棒滴落时，宋芷欢突然用冻硬的荷叶接住："悲伤融化液要二次加工！"
她从兜里掏出野菊花粉撒在冰水上，瞬间凝结成星星状冰晶："现在是可以发射的'凉凉导弹'！"说着将冰星弹向远处煤堆，精准击中王勇家偷埋的玻璃渣。
庄筱婷摇头。
林栋哲有点生气，“我手干净的，我知道你挑剔，洗了手才出去买冰棒的。”
庄筱婷的凉鞋沾满泥浆时，宋芷欢变魔术般抽出两片荷叶："这是黄姨让我捎的'不沾悲伤鞋垫'！"她将荷叶垫在庄筱婷脚下，叶脉恰好构成贵州溶洞的暗河走向图。
当庄筱婷的眼泪坠在荷叶中央，水珠竟顺着叶脉滚成微型瀑布，在星光灯下折射出鹏飞攀岩的剪影。
"眼泪要回收利用！"宋芷欢突然将军用水壶倒扣，用壶口收集坠落的泪珠。
混入野菊花蜜后，她对着壶身哈气——壶底预埋的干冰立即喷出彩虹雾圈，每个雾圈里都飘着句手写体安慰语："婷婷是宇宙最甜露珠""悲伤保质期只有三分钟"...
庄图南接过林栋哲的冰棒，硬塞了一只给妹妹。
当庄筱婷终于咬下冰棒时，宋芷欢突然翻开《十万个为什么》第88页，将书页卷成扩音器对准她鼓起的脸颊："冰棒融化定律显示——"她故意拉长童声，"此刻需要启动'冰凉笑容连锁反应'！"
冰棒快化了，三人忙着嗦冰棒融化的部分，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吃完了冰棒，庄图南温言道，“外面蚊子多，我们回屋吧，妈妈知道你今天遇到爸爸了。”
林栋哲道，“看你眼睛肿的，阿姨早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你一直坐在院里，她很担心的。”
林栋哲积极出谋划策，“你别太伤心了，我帮你出个主意，庄叔叔要是老不回来，你开学后就不做作业、不考试，只要你成绩下降，庄叔叔一定就回来了。”
林栋哲道，“这招很灵的，我只要一捣蛋，我爸妈就联手收拾我，他们配合得可好了，我爸负责打，我妈负责骂，每次收拾完我之后，他俩关系就特别好，我偷偷听到我妈对我爸说，‘林武峰，我在对林栋哲的阶级斗争中对你产生了新的爱情’，你听我的，你只要放开了调皮捣蛋、成绩下降，庄叔叔就回来了，这招绝对灵。”
"哥哥的捣蛋计划要配合科学公式！"宋芷欢往庄筱婷手心塞了颗"叛逆糖果"，透明糖纸里裹着用奥数草稿纸卷成的螺旋芯，"含在舌下成绩自动降0.5分，吐出来还能复原！"她突然压低声音，"我拿栋哲哥的月考卷做过实验…"
林栋哲刚要跳脚，却见妹妹变魔术般展开张皱巴巴的试卷——39分的数学卷被野菊花汁涂改成了89分。"看！这是'后悔药水'！"她将麦乳精灯对准分数，"等庄叔叔回家，用萤火虫聚焦光照五分钟，字迹就会消失！"
林栋哲说得无比笃定，庄筱婷的心情莫名地好了，庄图南听得都精神一振。
庄筱婷破涕为笑时，宋芷欢突然翻开《十万个为什么》第233页："声波振动频率决定情绪波长！"她把书页卷成喇叭，对准远处防空洞大喊："婷婷姐的悲伤值归零啦！"回声穿过潮湿的巷道，惊醒了砖缝里沉睡的蟋蟀，竟应和着奏出《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旋律。
"最后一步！"小女孩拽着庄筱婷奔向煤堆，塑料凉鞋踩碎月光铺就的小径。她从军绿挎包掏出个玻璃罐，里面冻着野菊花与眼泪的结晶："这是'悲伤琥珀'，等冬天埋进夯实的泥地…"萤火虫灯照亮她认真的小脸，"来年就会长出会讲笑话的蒲公英！"
当庄图南拎起这个总让人哭笑不得的鬼灵精时，宋芷欢趁机将最后颗"叛逆糖果"塞进他衬衣口袋。月光下，糖纸里奥数公式的墨迹正在野菊花露中舒展，渐渐晕染成贵州溶洞的钟乳石纹路。
庄图南取笑小跟班，“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林栋哲打了个响指，大言不惭地接受了庄图南的赞扬，“过奖，过奖。”
正当林栋哲得意地打响指时，宋芷欢突然从紫藤架后探出头，头顶的麦乳精罐"星光灯3.0"正滴着冰镇野菊花露。
她蹑手蹑脚将罐子扣在庄筱婷发顶，萤火虫尾光透过蛇瓜皮滤片，在少女泪痕上织出流动的星河。
"根据《十万个为什么》第144页！"她翻开被冰棒水洇湿的书页，"眼泪蒸发时会带走37.5%的悲伤！"突然掏出个竹筒对着庄筱婷眼睛猛吹，薄荷脑的清凉激得她睁大双眼——筒口绑着的野菊花瓣正将泪珠过滤成七彩光点。
庄筱婷点了点头，谢谢林栋哲和芷欢的安慰，起身和哥哥回了屋。
庄超英心中的怒气和怨恨在小女儿的眼泪中慢慢地消融。
他只觉得自己像一团软泥，发不出火又提不起劲。
庄超英躺在办公室地铺上，失眠了整整一夜，他反复回想白天发生的那一幕——庄筱婷抓住他的胳膊嚎啕大哭，庄图南端着两个饭盒，静静地站在一旁。
庄图南黑瘦了一些，似乎还高了一点点，但这一切都还好，让庄超英倍感惊心的是，庄图南看向他的目光很冷静，甚至还隐隐带有几分探究的意味。
庄图南的镇定和冷静让庄超英无可抑制地感觉到了陌生和几分他不愿意也不敢承认的恐惧。
暮色漫过新砌的砖墙时，宋芷欢正蹲在煤堆旁调试她的"空间折叠观测仪"——麦乳精罐改装的装置里，萤火虫尾光穿过蛇瓜皮滤片，在煤块表面投射出贵州梯田的等高线图。她突然拽住庄筱婷的衣角："筱婷姐姐快看！煤块在回忆当森林时的年轮！"
第二天，庄超英趁着黄玲上班时间回了一趟家。
庄超英推开院门，禁不住大吃一惊，原本方方正正的小院像是被人拦腰砍了一刀，凹进来一大块，小院原本的面积少了一大块，菜地没了，但右侧围墙向外扩了出去，原本堆在小院左侧角落的煤堆和自行车平移到了右侧多出来的一块不规则的空地上。
庄图南和庄筱婷同时从东厢房里迎了出来，连林栋哲都一脸喜色地从小房间跑了出来。
庄图南先喊了一声爸爸，然后立即解释了小院变化的缘由，“妈妈和林叔叔商量一下，让出了小院一块儿地，让周青和她妈妈盖了一间房，再把右边的院墙向外扩，重新砌了墙。”
当庄超英凝视新砌的院墙时，宋芷欢用野菊花汁在砖面画化学公式："CaO+H₂O→Ca(OH)₂！"她将花汁抹在庄筱婷指尖，"现在婷婷姐和院墙建立离子键啦！"月光下，砖缝里的萤火虫卵鞘突然发光，将父女俩的影子焊接在夯土地基上。
庄超英很尴尬，“都是林工干的？爸爸一点力也没出。”
庄图南善解人意地安慰父亲，“地是林叔叔带我们夯的，墙是房管科砌的。”
庄图南又补了一句，“爸，你放心，我一直在复习，只帮了几天忙，而且只是晚饭后干一会儿。”
林栋哲大声补充，“小巷里好几户人家受了启发，他们也盖，好几家都盖好了。”
林栋哲炫耀新院墙时，宋芷欢突然翻开《十万个为什么》第233页："建筑材料的抗压强度=..."她将书页卷成喇叭，对着夯土墙大喊："爱的杨氏模量无限大！"声波震得墙根野菊花簌簌摇晃，花粉在月光下凝成黄玲年轻时的劳动剪影。
庄超英一阵恍惚，他才离开家一个月，院子里和巷子里就有了这么大的变故，颇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啼笑皆非感。
庄超英默默检查了煤堆存量，庄图南道，“前天，吴叔叔从厂里生活处借了板车，林叔叔和吴叔叔带我去一起市场买煤，妈妈让我买了五十斤。”
庄超英道，“嗯，好！”
庄筱婷紧紧跟在爸爸和哥哥身后亦步亦趋，她的脸上满是喜悦和忐忑。
庄超英检查完煤球数后又检查了一遍水电，庄超英检查水电表时，宋芷欢突然从晾衣绳后探出头，头顶戴着用野菊花编织的"情绪调节花环"。"
庄叔叔的脚步声是C大调！"她翻开《十万个为什么》第155页，"根据声波共振原理..."突然吹响竹制口哨，惊飞煤堆里的灶马蟋，虫群在空中拼出"欢迎回家"的摩斯密码图案。
查无可查之后，他不想进屋，也不想离开，只能窘迫地站在院中。
庄图南进屋给父亲端了一杯凉开水，递给父亲。
庄图南的语调很平和，“两周前，鹏飞来咱家说他要回贵州了，我赶紧整理了一些复习资料送到爷爷奶奶家，姑姑把资料都带走了。”
庄超英“啊”了一声，事发后，他无言面对父母和妹妹，一直没有联系他们，现在听儿子说，才知道妹妹和外甥儿已经离开了。
庄筱婷忐忑绞动衣角时，宋芷欢往她手心塞了颗"解忧琥珀"——松脂包裹的野菊花里封印着三只搬运光斑的蚂蚁。"当心跳超过120次/分..."她将琥珀贴在庄筱婷胸口，"里面的光量子会启动镇静程序！"
小女孩突然掀开墙角的塑料布，露出用425水泥残渣浇筑的"时光信箱"："这是我和筱婷姐姐的秘密！"她踮脚将庄超英的茶杯塞进信箱凹槽，"等冬天水泥完全硬化，就能取出被时间醇化的父爱浓缩液！"
庄筱婷怯生生地开口，“姑姑知道你在外面住，爷爷奶奶也知道了，我去时，奶奶一句话都没问你或妈妈怎么样了，爷爷说，过不下去就离婚。”
庄超英再一次感觉到了熟悉的怨恨——每当有人指责他父母的自私虚伪时，他都会自然而然地怨恨对方，怨恨对方不体谅，但这一次，面对自己的女儿，他不敢放纵自己的情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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