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傍晚,庄林家院门紧闭,隐隐传出呵斥声、嚎哭声。
天寒地冻,门窗紧闭,不利于邻居们围观刺探八卦,但利于关起门来打孩子,黄历运势云,“忌出行,宜打娃”。
庄林两家四个大人正挤在东厢房里聚众打孩子。
庄超英和黄玲不好教训外甥儿,宋莹自告奋勇,“我来,我在同济就想揍这两个小兔崽子了。”
庄超英第一反应是宋莹不该在孩子们面前爆粗口,但一抬眼看到素来精神利落的宋莹蓬头垢面、顶着两个大黑圆圈,再一想到外面治安这么乱,向鹏飞居然不止一次偷偷坐长途车到处跑,庄超英也怒向胆边生,抡起鸡毛掸喝问,“你偷偷溜出门,出去了几次?”
向鹏飞蔫头耷脑地回答,“四次。”
涉及到人身安全问题,黄玲着急上火了一整天了,她喝道,“超英,打!你不打我打!“
院墙外的腊梅被震落几瓣,庄筱婷攥着药膏贴在西厢房窗根下踱步。她突然拉住要冲进去的宋芷欢,往少女手心塞了包跳跳糖:"现在进去要挨混合双打,得等我爸打完第四下……"
庄超英挥起鸡毛掸子,狠狠打在向鹏飞屁股上,打了四下。
话音未落,屋里传来四声鸡毛掸子的脆响。庄筱婷立刻把冻得温热的奶塞给宋芷欢:"就说你哥偷藏了这个!"十五岁少女会意,踹开虚掩的房门时,眼眶已经逼出泪光:"妈!哥把我攒的奶都偷喝了!"
宋芷欢故意撞翻五斗柜上的针线筐,彩色丝线滚落到黄玲脚边。庄筱婷趁机闪身进屋,把暖手宝塞进向鹏飞后腰,指尖掠过他淤青时轻颤了一下——那位置正对着宋芷欢去年秋游给他贴的膏药印。
黄玲觉得打得不够,一把抢过鸡毛掸,可她一贯温文尔雅,一时间居然不知道怎么打孩子。
君子动口不动手,黄玲开骂,“你都不认识对方居然就敢上对方的车,拉到山沟里卖了怎么办?我们怎么和你妈妈交代?你大舅舅昨天急得要死,和阿姨买了站台票混上车,在火车上站了一夜,他说他当时怕得要死,就怕你出事……”
"宋姨消消气。"庄筱婷端起桂圆茶递给宋莹,杯底沉着两颗胖大海,"我妈昨天还说您最近气色好得像高中生呢。"她歪头笑的瞬间,发间银杏叶发卡闪过柔光,那是用向鹏飞从无锡带回的银丝编的。
宋芷欢突然蹲下系鞋带,趁机往向鹏飞袜筒里塞了管药膏。
宋莹精疲力竭,坐在椅子上骂都骂不出来。
林武峰默不作声,抄起扫帚一下下狠狠打到林栋哲屁股上。
向鹏飞龇牙咧嘴调整坐姿时,瞥见宋芷欢假装捡发卡,在门槛上用唇语比了"笨蛋"。她耳垂上晃着的银珠坠子,正是他上次跟车去溧阳时,在古镇银铺磨了老板半小时砍价买的——当时他说是"帮同学带的"。
星期天中午的阳光洒在小巷里,邻居家的窗户后藏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不止一个邻居目睹了宋莹披头散发地冲出家门,脚步急促得像踩着鼓点,庄超英紧随其后一路小跑,嘴里似乎还在喊些什么。
黄玲则慢了一拍跟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叫道:“别急别急,咱们先打个电话嘛!”那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几分无可奈何。
周围的住户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这一天他们偷偷猜测、悄悄议论,此刻全都竖起了八卦的耳朵,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张爷爷坐在藤椅上,眯着眼听了会儿动静,慢悠悠地说道:“唉,肯定是林栋哲又调皮了。”
他的话音刚落,吴建国便凑近院墙,努力辨认对门小院传来的声响,然后遗憾地转头对张阿妹说:“以前没电视的时候,林家打骂林栋哲,庄家出来劝架,这可是咱这条小巷的传统节目啊!最近都快忘记林栋哲挨打是什么声音了,今天一听,嘿,还挺亲切。”
张阿妹皱起眉头,也仔细倾听了片刻,摇摇头:“不对呀,好像一点声音都没有。”
吴建国却摆出一副老练的模样,笃定地回答:“这是中场休息,等着吧,林工一会儿还得接着打呢。”
然而,林武峰此时根本不是在中场休息。他正站在客厅中央,神色略显尴尬——有客人来了。
钱进——就是向鹏飞嘴里的钱叔叔——敲响了小院的门,他来赔礼道歉了。
钱进拎了两斤鸡蛋糕,诚心诚意来向两家大人道歉赔罪。
庄超英把钱进让进屋,庄林两家迅速收拾战场,庄超英、林武峰一起听听对方的说法,宋莹把向鹏飞、林栋哲拽到林栋哲房间补作业、写检讨——他们旷了一天课,要补作业和写检讨,并让庄筱婷和宋芷欢监督俩人。
庄筱婷端着搪瓷盘轻扣房门时,宋芷欢正用圆珠笔在玻璃窗上画汽车。呵出的白雾间,"苏E·A1073"的车牌号若隐若现,正是钱叔叔那辆挂着冰棱的东风卡车。
"先吃枣泥酥。"少女将糕点摆成北斗七星状,青瓷碟边缘凝着水珠——是她特意用体温焐化了外层冰碴。林栋哲刚要伸手,发现每块酥饼底下都垫着撕成邮票大小的作业纸,上面抄着检讨书常用句式。
宋芷欢突然踢翻铅笔盒,五彩弹珠滚向向鹏飞脚边。趁捡拾的空当,她将暖手炉塞进他袖管,炉壁贴着撕去标签的药膏——正是上次向鹏飞被烫伤时,庄筱婷偷塞在他饭盒夹层的同款。
"这里要改。"庄筱婷用红笔圈住检讨书里的"目无尊长",推过去的修正液带着桂花香。
向鹏飞旋开盖子时,发现内壁用针尖刻着微型地图——标注了从汽车站到上海同济大学的每处报刊亭,那是庄图南常代收信件的据点。
窗外飘来钱叔叔的辩解声,宋芷欢忽然哼起《亚洲雄风》。
在旋律掩护下,她将火车时刻表折成纸飞机射向林栋哲。
机翼处用荧光笔写着"沪宁线特快",实则是庄筱婷熬夜整理的物理公式,此刻正藏在检讨书"深刻反省"段落里。
黄玲倒了杯温水给钱进,庄超英、林武峰目光炯炯盯着他,看他怎么解释。
钱进有点尴尬,“鹏飞有时在上课时间来找我,我知道他旷课了,可我觉得孩子不容易,偶尔找我只是想散散心透透气,我就没逼他回去上课了。昨天是周日,我又看到两个孩子,俩人都说去上海看哥哥,我以为是大人允许的,就没有追问,去上海那辆车的司机是我的朋友,我信得过他。”
正一脚踏进屋的宋莹勃然大怒,“‘你信得过他’,你是孩子什么人?”
黄玲硬梆梆道,“我们是鹏飞的临时监护人,要对他的人身安全负责,不然没法向他妈妈交代。”
钱进搓了搓手,斟词酌句道,“庄桦林和我下乡的地方不远,虽然不是一个大队,但是是一个公社的,我们又是同乡,心理上很亲切。去年夏天,庄桦林带了鹏飞来向我告别,说是过两天要回贵州,以后再也不来苏州了……”
屋里另外四人都敏锐地注意到了钱进的用词,“回贵州”,“来苏州”。
钱进道,“我那时刚承包,开始跑长途,我对庄桦林说鹏飞来一次江苏不容易,让他跟我车去看看太湖吧,鹏飞就跟车去了趟无锡,他很高兴,所以现在他偶然来找我,跟趟车,出去耍耍。”
钱进真挚道,“我刚回苏州时,一直没有工作,心情很苦闷。我那时经常一人走很远,走半天再回来,我还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父母兄弟都在这儿,鹏飞在这儿没爸妈朋友,连苏州话都不会说,我想着,他偶尔来找我说说贵州话,跟我跑趟车散散心也是好的……”
钱进平实的语句中满是对向鹏飞真心实意的关切,庄超英心中的怒气不知不觉中消散了,林武峰和宋莹也不吭声了。
钱进郑重道,“我回去就给庄桦林写封信,解释一下,以后也不再让鹏飞跟车了。”
庄超英、林武峰都是厚道人,见钱进实心实意道歉,再说此事也不能完全怪他,很快就消了气,三人是同一辈人——钱进大概比庄超英、林武峰年轻几岁,彼此间很容易就说到一起了。
庄超英收下了鸡蛋糕,并留钱进吃晚饭,“家里也没准备啥,我们随便吃点,你晚上还要出车,吃点热乎的再走。”
宋莹惊讶,“晚上还要出车?”
钱进点点头,“承包费是固定的,多跑一趟就多挣一趟的钱。”
桌上的台灯将暖黄色的光洒在两张紧挨着的作业本上。
向鹏飞和林栋哲正埋头奋笔疾书,纸张摩擦笔尖发出沙沙声。
突然,向鹏飞抬起头,“嘿嘿”笑了两声,嘴角还带着一点狡黠。
林栋哲皱起眉头,停下手中的笔,“你笑什么?检讨写完了?写完了给我抄抄啊。”
向鹏飞摇摇头,“没写完。”
林栋哲更加疑惑了,抬眼盯着他,眉毛不自觉地挤成了八字形,“那你干嘛笑得这么诡异?”
向鹏飞挠了挠头,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刚才大舅舅打我,大舅妈骂我……我就想起以前在家闯祸的时候,也是我爸打、我妈骂。”
林栋哲听后,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像是在琢磨他话里的深意。
向鹏飞低头继续写着检讨,没有把心里的话全盘托出——虽然庄超英和黄玲对他一直很好,可他们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无形的距离。
然而就在同济那天,当他看到两眼通红、浑身脏兮兮的大舅舅,以及回家后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的大舅妈时,他却莫名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原来,在苏州,他也并不是没有亲人。
与此同时,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刀刃与砧板碰撞发出咚咚的节奏。
黄玲和宋莹一边忙碌一边闲聊,锅里的水已经冒出热腾腾的蒸汽,面条即将下锅。
厨房里暖和,近30个小时的人仰马翻后,宋莹回到家,终于松弛了下来,开始犯困,上下眼皮控制不住地打起架来。
宋莹手中的菜刀机械地剁着砧板上的白菜,刀刃在暮色里划出银亮的弧光。黄玲掀开锅盖的瞬间,蒸腾的热气漫过窗棂上结的冰花,将宋莹眼底的血丝染成蔷薇色。
宋莹一边切菜一边打盹,黄玲慌忙道,“别切着手,你回去休息吧,这儿我来。”
黄玲的锅铲顿在油花里,煎蛋边缘泛起焦糖色的涟漪。
宋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玲姐,我好像有什么事要对你说,好像有什么事来着。”
宋莹试图理清思路,“我和庄老师先到长途汽车站,没找到人,我们连夜坐了火车,早上到了上海,去图南宿舍找到两个兔崽子……”
宋莹又念叨一遍,“我和庄老师坐了火车,找到两个兔崽子……”
宋莹一个激灵想起来了,“栋哲告诉我,他和鹏飞一出汽车站,就看见图南和一个女孩子等在出口处,图南在车站等了快两个小时,那个女孩子一直陪着他。”
宋莹睡意全无,嘿嘿笑起来,“栋哲偷听俩人对话,他们是同班同学,栋哲还说,那个小姐姐有点好看。”
"玲姐..."宋莹突然用刀背敲了敲搪瓷盆,惊得竹筛里的绿豆蹦跳起来,"昨儿在上海站,图南身边那个女娃娃..."她拖长的尾音像沾了蜜,惊醒了正在偷吃炸丸子的宋芷欢。
宋莹往脸上抹匀雪花膏,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林武峰脱下外套,“元旦和春节的假期,我打算都去挣外快,图纸已经基本设计出来了,安厂长要得急,我看能不能尽早生产出来,家里就多辛苦你了。”
宋莹大吃一惊,“元旦也就算了,春节都要去?”
林武峰也转进被窝,“今天钱师傅说了一句话,他说他们私人承包长途车的司机每天二班倒,实打实跑满十二个小时,大家都尽量多跑多挣钱,他说大家都怕以后政策变了,不让承包了,所以乘着现在能多挣,尽量多挣。”
宋莹转身侧躺,看向林武峰,“你星期天早出晚归,一干就是十多个小时,我看着都心疼,而且报纸上成天争论工程师兼职问题,我还想你休息一段时间,反正家里也不缺钱。”
宋芷欢蹲在门缝边叠千纸鹤,听见父亲说要连春节都要加班,指尖的彩纸突然洇开朵墨梅。她摸出化学课用的pH试纸,就着月光写下"爸爸休息日",塞进刚折好的纸鹤翅膀里。
宋莹又道,“你在家呢,还可以帮帮栋哲功课,图南带我和他爸爸在校园里转了转,校园真美,里面的孩子看着就不一样,武峰,咱俩要想个法子把栋哲也送进一个好大学。”
林武峰哑然失笑,“‘想个法子‘,这可咋想啊。”
林武峰伸出手,摸了模宋莹的头发,“我以前总瞻前顾后的,又想多挣钱,又担心风险,今天钱师傅点醒我了,能挣钱的时候尽量多挣。刚才庄老师还和我说,孩子上大学,谈恋爱,家里总得支援点吧。”
宋莹听到“谈恋爱”一词,笑起来,“今天,不对,是昨天了,一个女孩陪着图南在长途汽车站等这两只皮猴,陪了两个多小时。”
黄玲给庄筱婷被窝里塞了个热水袋,低声向女儿道了晚安,回到自己的卧室里。
庄超英还在训向鹏飞,他已经教训了一天,说不出什么新词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外面这么乱 ,真出了事情你妈妈受不了。”,“出去玩儿可以,和大人交代一声,这次要不是栋哲留了纸条,我们两家大人都要急疯。”…….
黄玲听了几句,觉得实在乏善可陈,冷不丁打断庄超英,“鹏飞,图南怎么接到你们的?”
向鹏飞正听得耳朵出老茧,很高兴黄玲转移了话题,“图南哥和他的一位女同学在车站等我们,他们看到我们,和司机叔叔说了一声,然后带我们坐7路公交车回了学校。”
庄超英猝不及防听到爆炸性消息,惊得张大了嘴。
向鹏飞回忆,“长途汽车站是7路车始发站,有座,我和图南哥坐一起,林栋哲和那个女孩子坐一起,林栋哲和她聊了一路,她是图南哥的同班同学,姓李,叫李佳,上海人,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弟弟好像在念初中,很快要考高中了。”
黄玲哭笑不得,“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向鹏飞一脸的不忍回忆,“林栋哲话多,他把咱家和他家的情况都说了,图南哥拦他几次都没拦住,他说得多,李佳也跟着说了几句。”
向鹏飞一本正经道,“到了学校分开前,林栋哲还硬塞给她几个苹果和几包茶干。对了,李佳说他们下学期学建筑设计基础,有可能来苏州看园林,研究苏州园林的空间生成。”
向鹏飞去厨房刷牙洗脸了,庄超英长叹,“建筑设计基础’,苏州园林的空间生成?”
庄超英像是磁带卡带了的录音机,又抑扬顿挫地念叨了两遍,
“建筑设计基础,苏州园林的空间生成?”
“建筑设计基础,苏州园林的空间生成?”
重复播放了三次,庄超英总算继续说“人话”了,“我反复教数学定理,鹏飞就是记不住,他听人聊天,居然能记住建筑专业术语,任何只要是和学习无关的事儿,他脑子可好使了,记得可牢了,你说他这心思要能放在学习上多好。”
黄玲好笑道,“栋哲和人坐了一次公交车,把人的家庭背景调查了一遍,鹏飞听了一耳朵,记了一肚子小道消息,你去一趟同济看到啥了?”
庄超英道,“正想和你说呢,图南说他期末功课紧,你和筱婷去了他也没时间陪,让你们别去了,反正他很快就要放寒假回家了。”
庄超英沉默了一会儿,“图南带我和宋莹,当然,还有两个兔……皮猴,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参观了教学楼,去了外文书店……”
庄超英道,“我经过食堂时,看到食堂前的黑板上贴了很多讲座通知,都是专家名人的报道讲座,四块大黑板上贴得满满当当的,图南的眼界见识,和我们不一样了。”
庄超英顿了一下,低声道,“我当然想图南上最好的学校,不过去年我也是有点怨你的,觉得你对图南的高考太偏执,我现在很感激你,替图南感激你。”
黄玲心中酸涩,她心中似有千言万语翻滚,但她没有吱声,只是沉默。
庄超英等了一会儿,见黄玲始终不搭腔,知道她不会回应了,起身出屋,去厨房熄了炉子。
陪庄图南在长途汽车站等候的女孩子是班长李佳,辅导员传达的不是很清楚,庄图南和她都不是很清楚两个弟弟是自愿还是被“拐”到了上海,她怕庄图南对付不了“人贩子团伙”,所以一起去了汽车站,万一双方起了冲突,多一个人也能多一份力,至少她能在一旁打电话回学校求助。
周日中午,李佳看着庄图南揪着两个弟弟的领子,把他们拽进了校园后,她转身又去了公交车站,坐上了去奶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