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完了两份大作业，第一学期也结束了，庄图南回家过寒假。
庄图南到家时是下午，庄超英在学校，黄玲在上班，家中只有庄筱婷一人。
庄图南推开斑驳的绿漆铁门时，小巷里正飘着细碎的雪霰子。他哈着白气卸下人造革行李箱，抬眼就看见五斗柜上的金星牌黑白电视机——黄玲手织的钩花罩布微微歪斜，露出半截尚有余温的电源线。
庄图南见向鹏飞不在家——寒假时间太短，春运潮太可怕，向鹏飞没回贵州，就留在苏州过年——纳闷了，“鹏飞呢？这么冷的天还出去玩啊？”
庄筱婷忙着帮哥哥规整行李，“他去林栋哲家做作业，去了好一会儿了。”
"哥，贵州捎来的天麻放樟木箱还是碗橱？"庄筱婷蹲在藤条箱前整理药材，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她特意将哥哥的视线挡在五斗柜与缝纫机形成的死角外，绣着玉兰花的棉袄后襟沾着电视机罩布同色的毛线碎屑。
庄图南想了想，蹑手蹑脚走到西厢房门口，猛地推门。
门是锁上的，推不开，林栋哲喊了一声，“谁？”
"林栋哲！"他叩响西厢房的门板，老式插销在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他从窗帘缝隙里看到了庄图南，惊喜地喊了一声“老大”，踢踢踏踏地过来开了门。
门开时，向鹏飞正用身体遮挡着窗边的三屉桌。桌上摊开的《寒假生活》被掀到第28页，圆珠笔油在"电视机显像管工作温度"的物理题旁洇出个心虚的墨点。林栋哲脚上的棉拖鞋穿反了，显然是跳起来时太慌张。
庄图南冲到电视机前，二话不说掀开电视机罩，伸手模了模电视机机壳。
庄图南手指抚过电视机外壳，被静电刺得指尖发麻。这台价值全家半年积蓄的14寸电视机，此刻后盖散热孔里正渗出《封神榜》主题曲的余韵。
果然不出所料，机壳滚烫。
向鹏飞、林栋哲一起扑过来，向鹏飞拱手做哀求状，林栋哲臊眉臊眼地认错，“图南哥，我们错了，你不要告诉我妈。”
向鹏飞、林栋哲对视一眼，一起喊，“图南哥，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
庄图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给了俩人一人一个爆栗。
.
向鹏飞和庄筱婷都是初三毕业生，为了保证学习环境，庄家一直没买电视。
84年大年三十晚，两家人挤在西厢房，热热闹闹地一起看了春晚。
庄筱婷蹲在五斗柜前分装蜜饯，指尖沾着糖霜在玻璃罐上画笑脸。
她将最饱满的杏脯偷偷塞进林栋哲衣兜，油纸背面用针尖戳出星形小孔——那是她对照《天文爱好者》杂志戳的猎户座星图。
宋芷欢突然从阁楼探出头："姐！春晚要放《霍元甲》啦！"她辫梢的银铃铛晃得急切，实则是给厨房外的向鹏飞发信号。
林栋哲应声踹翻了板凳，成功掩护向鹏飞将长途车时刻表塞进《寒假作业》夹层。
"慢点吃。"庄筱婷用帕子包住滚烫的汤婆子，轻轻垫在黄玲膝头。
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小品《吃面条》让一屋人笑得前仰后合，林武峰取笑向鹏飞和林栋哲两个皮猴，“这俩将来要是读书不好，可以去演小品。”
宋莹道，“大过年的说点吉祥话，咱们院的孩子成绩都好，跟着图南一个接一个地上大学。”
黄玲也道，“林工这话要罚三杯。”
林武峰笑，端起桌上的酒杯示意庄超英父子，“图南也是大人了，一起干一杯。”
林武峰和庄超英碰了一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庄老师，这酒不错啊。”
庄超英也抿了一口，“钱进从外地带来的。”
宋莹转头问黄玲，“你们两家就这么来往起来了？”
黄玲点点头，“他侄女学校不好，超英正好认识那个学区的负责人，帮他家里牵线换了个学校，他前天带了两瓶酒来拜年。”
黄玲看了一眼正在笑闹的几个孩子，低声道，“他说明天一早开车送人去寒山寺烧新年头香，超英是党员，不去，车上还有一个座，你去不去？”
宋莹斩钉截铁，“去，当然去，去给栋哲考高中上柱香，求菩萨保佑他能进一中。”
当宋莹求来寒山寺头香时，宋芷欢正躲在卡车货厢。她怀揣的保温饭盒里，上层是庄筱婷包的荠菜馄饨，下层藏着向鹏飞偷放的紫云英种子
.
宋芷欢蹲在五斗柜前分装年货，月光透过蓝印花布窗帘，在她发间的银蝴蝶发卡上折射出细碎流光。
她将林栋哲的红包塞进《寒假生活》夹层时，指尖忽然触到张泛黄的电车票——是向鹏飞上周落在修车厂的，票根背面用圆珠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猎户座。
"哥，你的。"少女将压岁钱折成纸飞机射向林栋哲，机翼处用荧光笔写着"再接再厉"。
林栋哲展开时发现内层贴着张粮票，正是他上月弄丢的那张"1983年全国通用"，边缘还粘着宋芷欢手剪的星星贴纸。
庄林两家按老规矩互派了红包。
庄家需要给宋芷欢林栋哲两个红包，林家要给庄家三个红包，黄玲本来说互免了，宋莹执意要给，黄玲知道林家现在经济富裕，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物价涨了，红包也由一元涨到了二元，但庄图南打开他的红包时，赫然发现里面是三张大团结。
国家每个月给庄图南十四元的大学生补助和定额粮票，宋莹一出手，就是庄图南两个月的补助。
黄玲知道金额后也吓了一跳，她想了想让庄图南收下，“你爸爸经常给栋哲还有欢欢讲题，这钱你收下，爸妈会还这个人情的。”
林栋哲从向鹏飞处知道了庄图南的红包金额，非常羡慕，“我妈妈一直喜欢图南哥，第二喜欢欢欢，第三喜欢庄筱婷……”
林栋哲看了看向鹏飞，嘿嘿一笑，“第四喜欢我。”
向鹏飞不以为意，“我有爸爸妈妈、舅舅舅妈喜欢我就够了。”
黄玲正在一边桌上包馄饨，猝不及防听到这句“爸爸妈妈、舅舅舅妈”，她愣了愣，微微笑了。
黄玲揉面团的间隙，瞥见宋芷欢正往向鹏飞外套内袋塞东西。
少女踮脚时辫梢的银铃铛轻响，藏着的手帕角绣着"SPF"缩写——用拆自旧校服的蓝线绣成，正是向鹏飞运动会编号的谐音。
庄图南看着三张红彤彤的大团结，决定背信弃义，出卖林栋哲。
林武峰兼职的乡镇企业每年都会交上一笔挂靠费，名义上隶属于苏州某元器件厂。
原材料通过元器件厂采购，而制冷压缩机则由他们自主生产销售。然而随着企业需求的骤然扩大，元器件厂却突然宣布不再供应原材料了。
“我们能进的原料是有定额限制的。”元器件厂的负责人脸上带着客套的笑容，语气温和却透着无奈，“你们的需求实在太大了，要是都卖给你们，我们自己就无法完成国家下达的任务了。”
安厂长只能四处奔波求人批物资，他几乎跑遍了苏州所有相关厂家，可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相同的——
国营厂的原料与产量都有严格定额，绝不能随意调配。大年初二这天，安厂长提着两盒茶叶登门拜访林家，坐下后便与林武峰对酌起来。
宋莹端来一盘零食，安厂长随手抓了一把花生丢入口中。
“林工啊，”他一边嚼着一边开口，“你只负责技术方面的事儿，但我清楚得很，你心思细密，肯定也了解现在厂里原材料的情况吧？今天我跟你掏掏心窝子。有人看我整天东奔西走求爷爷告奶奶，私下悄悄跟我说温州那边能买到漆包线呢！
还有些家庭作坊可以根据图纸要求定制模具，专门生产活塞、曲轴之类的零件。我想啊，既然温州能做这些玩意儿，那必定是有原材料来源的。年前我还特意跑了一趟温州，想查清楚他们的进货渠道……”
宋莹这时端来两杯热茶，安厂长连忙接过，连声道谢：“不打扰了，不打扰了，我就坐一会儿就走。”
他放下茶杯，愣怔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结果到了温州一看，那些加工好的成品，竟然比咱们从元器件厂买钢板、塑料等原材料的价格还要便宜。”
安厂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盯着林武峰的脸色变化，心中暗自揣测对方是否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林工，”他终于又开口了，“图纸是你设计的，活塞、曲轴的尺寸也是你实验出来的。如果要去温州找厂家打模定制的话，你是唯一懂行的人。我知道现在是过年期间，但……”
安厂长向来对林武峰礼敬有加，这段时间为了原材料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林武峰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林武峰点点头，缓缓说道：“我也就趁着过年才有几天长假，真有什么事儿也只能这几天处理了。老安，我和我爱人先商量一下，商量出个结果再给你打电话，应该没问题的。”
春节放假七天，林武峰却只休息了三天。
清晨天还没亮，他轻轻带上房门，人造革旅行袋蹭过门框时发出轻微的响声，碰落了几根结在上面的冰棱子。
宋芷欢蜷缩在被窝里，听着父亲胶底棉鞋踩碎薄冰的咯吱声渐渐远去，她悄悄将哥哥被角的暖水袋往里塞了塞。那是个用自行车内胎改装而成的橡胶管，虽然身上缠满了补丁，却依旧结实耐用。
火车站月台上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煤烟味，安厂长裹紧身上的藏青色中山装，在原地来回踱步。
他的手提包鼓鼓囊囊，里面装着机床厂的图纸。林武峰扶了扶眼镜，镜腿上缠着一圈胶布，显得有些寒酸。
他从旅行袋里掏出铝制饭盒，却发现昨晚宋芷欢偷偷在里面多塞了半块酱肉，油纸包裹上还粘着一张从《寒假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演算纸。
“林工，部里特批的德国生产线……”安厂长压低声音，公文包缝隙间露出一封盖着红章的介绍信。
绿皮火车缓缓驶入站台，汽笛声划破寂静的空气。
林武峰摸了摸旅行袋内衬鼓起的地方，那是女儿用缝纫机偷偷缝制的暗袋。
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粮票和五块钱压岁钱，票角上还沾着小姑娘包饺子时蹭上的面粉。
当火车掠过结冰的运河时，林武峰打开饭盒，发现酱肉下压着一张字条：“爸，酱菜在左边格子，别光啃干粮——欢欢。”字迹旁边画着一个戴着眼镜的小火柴人，手里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馒头。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