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夹杂着未干的汗渍与皮革的味道。
林武峰和旁边的人挤得连转身都困难，他只能微微侧过头，用眼角余光扫视窗外。
客车颠簸了三个小时后，终于停靠在温州乐清市柳市镇的站台边。
林武峰将车窗拉开一条小缝，寒风裹挟着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冻僵的鼻尖轻轻抵在缝隙处，向外张望。
暮色笼罩下的柳市镇带着几分生硬的质感，柏油路尽头是一排歪斜的混凝土建筑群，那些沿街店铺的霓虹灯管闪烁不定，在泥泞的地面上投下鬼魅般的倒影。“长城开关”与“德力西熔断器”的招牌在蒸汽中若隐若现，仿佛正在互相吞噬彼此的存在感。
街道上，一辆满载铜线的三轮车缓缓驶过结冰的污水沟，车辙里泛起一抹诡异的青绿色——那是电解电容泄露后的痕迹。
长街向前延伸，两旁商铺林立，背后则是密密麻麻的小作坊与工厂，叮叮咚咚的金属敲击声此起彼伏，为这片土地增添了一种独特的节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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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九的黎明悄然而至，空气中掺杂着细碎的冰碴子。三天假期结束，宋莹帮他向压缩机一厂请了假，他必须赶回去上班了。安厂长还要跑几个市场比较价格，再过几天才能回来。
回程不必再绕道上海，温州到苏州之间有直达火车。
林武峰拖着疲惫的步伐来到温州火车站广场，被汹涌的人流推搡着前行。
无数个鼓胀的蛇皮袋在晨雾中起伏不定，“中化化肥”的字样随着人群的蠕动时隐时现。
绿皮列车进站时，骚动如潮水般爆发，他像一枚螺丝钉般被旋进那生锈的钢铁躯壳之中，后背紧贴着某位民工油腻的军大衣，前胸则压着一个印有“上海纺织厂”的帆布包。
列车喘息着切开霜冻的大地。
绿皮车厢内挤满了年后再次出门打工的农民们，厕所、走道乃至行李架上都被占得满满当当。
林武峰只买到一张站票，卡在厕所与餐车的夹缝间，身体被人群牢牢夹住，丝毫不能动弹。他的视线被迫固定在头顶行李架上的几个麻袋上，其中一个麻袋渗下的褐色液体正逐渐晕染开，他认出那是温州特产虾酱留下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浑浊的气味，麻袋表面满是新旧交错的肮脏脚印，跳蚤在编号为“皖N-34627”的麻袋间蹦跳，与从车厢顶棚垂落的烟灰共同构成了一曲荒诞的二重奏。
某个瞬间，一只老鼠突然从麻袋中窜出，整个车厢随之爆发出一阵夹杂着惊恐与欢愉的尖叫——这些终年与机械零件打交道的人们，早已习惯了与更肮脏的现实共存。
林武峰盯着这些脚印与跳蚤，胃里一阵翻腾，却无暇多想。
时间似乎变得无比漫长，直到列车抵达苏州站，他才松了一口气，随着人流踉跄下车。
月台上白炽灯刺破黎明的黑暗，林武峰的卡其布工装早已被汗水浸透，腌渍成深褐色。
他跌入零下五度的纯净空气里，月台上“严禁随地吐痰”的告示牌反射着凛冽的寒光。
远处国营商店的橱窗里，红底金字的标语下陈列着整齐划一的商品：成套的搪瓷脸盆泛着温润的光泽，蝴蝶牌缝纫机的镀铬部件宛如钢琴键般排列有序。
这种井然有序的景象与柳市镇截然不同，冷冽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林武峰长吁一口气，“终于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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澡堂内蒸腾的水雾裹挟着硫磺气息，林武峰赤裸着双脚踩在青石板地面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滚烫的水流冲刷着他肩胛骨缝间的铜粉——那是柳市镇街头巷尾飘荡的金属碎屑，此刻混杂着绿皮车上跳蚤的尸体，打着旋流入铸铁地漏。
他特意多打了三遍硫磺皂，直到皮肤泛起熟虾般的红色才罢休。
洗去一路风尘后，林武峰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
小院静谧无声，当他推开院门时，檐角的冰棱恰好坠落，摔在青砖地上，碎成晶莹剔透的碎片。他的鞋尖险险停在冰碴前，余光瞥见西厢房门上那把崭新的黄铜将军锁，寒光凛凛地咬住门环。
“爸！”林栋哲的声音从东屋传来，探出脑袋的模样活像个被雨淋透的鹌鹑。
随后他走出庄图南的房间，“爸，你先去我房里休息一会儿吧，妈把家门钥匙带走了，她下班了，你就能进自己房间了。”
林栋哲又补充道：“爸，你要不要吃饭？图南哥让我做套卷子，我还有几分钟就做完了，做完就给你热饭。”
林武峰闻言，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位严厉教学的小庄老师，仿佛看到他腾云驾雾地再次出现。
庄图南的身影半隐半现在门框中，冬阳透过窗棂在他的肩头织出菱格纹。他开口问候：“林叔叔，你回来了。”
林武峰点头回应，随即疑惑地问儿子：“你妈为什么给大房间换锁了？”
林栋哲低着头，蔫蔫地不吱声。
庄图南站在林栋哲身后，对林武峰比划了一个无声的口型。林武峰一时没看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进入林栋哲的房间后，林武峰赫然发现家里第二个变化：西厢房与林栋哲房间之间的门以前从未上锁，如今却多了一把开关锁。
恰在此时，晾衣绳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翅影掠过少年狡黠的眉眼。林武峰的目光追着雀儿落在东屋门框上——那里新钉的铸铁插销像一道黑色伤疤，生生将两间厢房割裂开来。
庄图南倚着门框剥橘子，果皮在他掌心蜷成完美的螺旋，甜腻的汁水气息在冷空气中凝结成霜。
林武峰忽然明白了，刚才庄图南的口型是“电视”，而电视机显然就在西厢房里。
他回想起庄图南那副无辜的表情，不禁暗自赞叹：“这招够狠，打蛇打七寸。这孩子，懂事，心思正，蔫儿坏，还真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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