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栋哲这次又考砸了。确切地说，他把卷子背面漏做了，几道大题就这么空着没答，硬生生拉低了全班平均分两分。
林武峰在屋里语重心长地教导他，从科技的重要性一直讲到升学的残酷性。宋莹却听不下去了，她皱着眉头，拉着一张苦瓜脸坐在院门口生闷气。
“欢欢，给你爸爸送点茶水。”宋莹的一声喊，惊飞了晾衣绳上的麻雀。
少女应声而起，手忙脚乱地将藏了半张满分物理卷的点心盒塞进怀里——那是宋芷欢故意写错两道大题的成绩单。
就在这时，向鹏飞突然从墙头探出手，一片挂着露水的桑葚叶轻飘飘地落在搪瓷缸沿上，叶脉间用荧光笔写着几个小字：“明早七点修车厂。”
庄超英和宋莹像门神一样一左一右坐在院门两边，两个伤心人各自憋着一口气，脸上都带着说不出的苦涩。
吴建国和张阿妹正好散步回来，看到这一幕，也不急着回家，索性停下脚步加入闲聊。
黄玲忙完了家务，端个小板凳也坐到了门口，参与这场邻里间的闲谈。
春风沉醉，月色皎洁，宋芷欢蹲在葡萄架下烤山芋，炭火映得她的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把烤得焦糖色的山芋肉挖进搪瓷缸里，悄悄撒上向鹏飞从汽修厂顺来的白砂糖。
碎花围裙的兜里还揣着林栋哲的数学卷，第12题那叉烧包形状的涂改痕迹下，藏着一句用圆珠笔芯刻下的安慰：“哥，钱叔说方向盘比三角函数实用。”
宋莹滔滔不绝地诉苦：“武峰正话反话说尽了，栋哲还是笑嘻嘻地不当回事。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再听就要发火打人了。
武峰硬是把我赶了出来，让我在外面消消气。”她转向庄超英，语气里透着无奈，“庄老师，我早就和你说过，孩子的成绩好不好，都是命。”
一向秉持教育理念的庄超英此刻也背弃了自己的原则，仰天长叹：“对，都是命，都是命。”
就在庄超英叹气的时候，宋芷欢正往哥哥的书包里偷偷塞一个自己手织的笔套。
毛线里缠着向鹏飞送的滚珠轴承，转动时会发出一种令人安心的嗡鸣声。这一刻，她想起这个春夜弥漫的焦糖香气。
宋莹摆动着竹编蒲扇，扇骨间闪过一丝星芒，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秘密。
“那天车间评选劳动积极分子，我完全不在意。这学期被栋哲的成绩刺激得多了，心态反而成熟了不少。”
她顿了顿，又冒出一句禅意十足的话：“有些孩子是来给父母报恩的，有些孩子是来让父母渡劫的。”
庄超英立刻接茬：“生活有高有低，孩子懂事有早有晚。”
暮色中的石库门天井浮着煤球炉的余烬，吴建国话音刚落，晾衣绳上的麻雀扑棱棱地惊飞起来。
张阿妹手中的毛线团滚落到青石板上，在庄超英布鞋边绽开一团猩红的漩涡，就像众人心里翻涌的暗流。
“你们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黄玲佯装拍打围裙上的面粉，扬起的面尘在夕阳中织成一道金色纱幕。
“昨天我家筱婷还跟我说呢，栋哲给电视天线缠了十二道铜丝，说这样《恐龙特急克塞号》能多收两个台。”
她伸出手指指向王家小院斑驳的外墙，爬山虎枯藤间隐约露出向鹏飞自制的竹蜻蜓，正在北风中陀螺般地打转。
这双口相声式的对话让黄玲和张阿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吴建国宽慰这对“命运二人组”：“儿孙自有儿孙福，猫有猫的路，狗有狗的路，高中、中专、技校都是路，何必死盯着一条走呢？”
暮色渐浓，不知谁家的红烧带鱼香味飘过墙头。吴建国忽然拍腿大笑：“猫狗各有道，这话不假！前些天我见栋哲往垃圾站跑，你们猜怎么着？这小子收了半麻袋废旧电容，说是要攒个会唱歌的铁盒子！”
笑声惊动了屋檐下的鸽子，扑棱棱的翅影掠过墙头“五讲四美三热爱”的褪色标语，投在庄超英若有所思的脸上，像一组游移的密码。
吴建国就着搪瓷缸抿了一口茉莉花茶，杯壁上的红双喜褪成了暧昧的粉：“要我说，这世道变得比上海牌手表还快。前年巷口修车摊的老王，如今在七浦路租了两个门面。”
他故意抖动钥匙串，那枚象征车间主任身份的铜哨在暮色中闪着冷光，“孩子们可比咱们会趟路，鹏飞上周帮我修好了三洋收录机，线路板焊得比厂里技工还规整。”
张阿妹也由衷感慨：“小敏上职高，珊珊上中专，我和老吴是真轻松，再也不用操心孩子们将来的工作问题。你们替孩子们操碎心，他们还嫌你们烦，将来也未必感激你们，何必呢！”
庄超英心中腹诽：“那是你家小敏成绩不好，要是成绩好，你绝对不会这么说。”
但张阿妹接下来的话让他无言以对：“再说，只是外甥儿，你再尽心又怎么样，将来不落埋怨就算不错了。”
黄玲插嘴道：“话虽如此，可孩子小小年纪离开爸妈回苏州上学，总是希望他考得好一些。”
吴建国则说：“鹏飞性格好，我看他虽然寄人篱下，说话做事都大大方方的，和栋哲、筱婷都处得好，将来一定混得开。”
吴建国的食指在暮色中划出暗褐色的轨迹，指向王家小院窗台上那排歪斜的玻璃瓶——每个瓶子里都养着周青从苏州河捞来的蝌蚪，墨绿的藻类在瓶中缓缓蠕动。
众人会意地沉默下来，隔壁周家姆妈拍打被褥的声音传来，扬起的棉絮粘在晾晒的确良衬衫上，像是未化的雪片。大家都知道，周青是个女孩子，性格敏感，确实比较孤僻。
庄超英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但依旧意难平：“心思全不在学习上，上个星期日，他又去找小钱，想跟车出门耍一趟，小钱都说你要考高中了，时间紧张，不让他跟车。”
他捏扁了手中的大前门烟盒，金属锡纸发出垂死般的呻吟。“上礼拜天，鹏飞把物理书垫在卡车座椅下当减震，钱师傅掀开座垫时，扉页上牛顿的画像都压出了轮胎印。”
他鞋尖碾过石缝里半截粉笔，那是鹏飞昨晚在地上演算留下的轨迹，此刻化作了一缕青灰的尘烟。
宋莹听到钱进的名字，想起了新年去寒山寺祈福的事，低声对黄玲说道：“玲姐，上次咱们去烧头香，我看到功德簿上都是来还愿的人，灵得很。我打算再去一次，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宋莹的羊毛围巾突然簌簌抖动，她神秘兮兮地从人造革手提包里摸出一张寒山寺的朱砂门票：“玲姐你看，这票根背后印着《金刚经》呢。
上次还愿的王家阿婆说，往许愿池投纽扣电池最灵验，电子表里拆出来的那种。”她耳垂上的镀金耳钉在暮色中忽明忽暗，宛如微型香炉里未熄的星火。
吴建国取笑道：“宋莹，你不用神秘兮兮的。现在不管封建迷信那一套了，寺庙对外开放，支书不管你去不去烧香。”
张阿妹兴致勃勃地接话：“你们什么时候去，叫上我。小敏、珊珊秋天就分配实习了，我也去上柱香，求个好单位。”
张阿妹的毛线针突然停在半空，尼龙线在指节勒出深红的沟：“机械厂招工要考珠算，小敏练算盘把拇指都磨破了。”
她望向巷口闪烁的霓虹灯牌，“国营理发店”的“理”字缺了半边，在暮色中恍若“国营王店”——这种荒诞的错位感让香火愿突然变得具体可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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