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之行后，安厂长与林武峰的关系似乎悄然拉近了不少。
原本只负责技术部门的林武峰，因为一起跑进货渠道、住小旅馆被跳蚤咬得满身红点的经历，渐渐成了安厂长偶尔倾诉的对象。
安厂长时不时会把企业最新动态告诉林武峰，仿佛两人之间多了一层默契。
苏州外经贸委首次组织乡镇企业参加广交会的消息传来时，电冰箱厂被选中了。
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场合，安厂长开始临时抱佛脚地练习英语。
他将日常用语和产品参数抄在一本泛黄的笔记本上，下面还用中文注释了一些奇怪又滑稽的发音。“stainless steel”旁边写着“死盯累死踢你”，而“certificate”则被念成了“色蹄飞鱼”。每当他对着广播学“how much”时，隔壁的老伴总会以为他在驱赶跳蚤，嘴里嘟囔着咒语。
那一天，广交会的通知下达了。
安厂长办公室里的老式拨盘电话响得像烙饼一样烫手。
他攥着外贸委发来的红头文件，在搪瓷茶杯沿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节奏声。
那只杯子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先进生产者”的金漆被茶垢侵蚀得暗淡无光。
林武峰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位乡镇企业家正拿着钢笔，在《许国璋英语》的扉页上鬼画符般标注音标。
“林工你看这洋泾浜！”安厂长举着缠满胶布的钢笔，笔尖上凝着一滴干涸的墨水痂，笑着说道，“昨儿个跟着广播学‘how much’，我那老太婆还以为我在念咒驱跳蚤呢！”
林武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中山装第三颗铜纽扣，那是临行前宋莹新缝的。
他的指尖在纽扣上打转，目光却落在窗台上并排摆放的两个搪瓷缸上——一个是印着“大干快上”的安厂长专用杯，另一个则是压缩机厂建厂纪念品。
夕阳透过窗户洒进来，两个杯口残留的茶渍在金色光芒下粘连成环，像某种未完成的契约。
当安厂长第五次把“certificate”念成“色蹄飞鱼”时，林武峰突然想起了归程列车上的那个鼓囊囊的尿素袋。
袋口露出的万用表导线此刻仿佛沿着电话线爬进了办公室，在他喉头织成一层沉默的茧。
墙上的石英钟秒针突然卡顿了一下，停在“永久牌”自行车厂赠送的奖状前抽搐起来。
那张奖状上的“锐意改革”四个字，在穿堂风中被噬出毛边。
暮色笼罩苏州河时，安厂长将烟头重重摁灭在“广交会常用三百句”的纸页上。
青烟袅袅升起，混杂着林武峰口袋里上海牌薄荷糖的凉意，在天花板上结成一幅诡异的图腾。
两个男人都没有说破，那本被茶渍晕染的笔记里，其实藏着一整代人的舌头该如何转弯的密码。
半个月后，安厂长从广州回来了，他一下火车就直奔林家，整个人风尘仆仆，像只被烟熏过的沙鸥。
他拎着一个印有“广交会留念”字样的编织袋，暮色裹挟着樟脑味撞开林家院门。
宋莹端上的荠菜馄饨冒着热气，他吞咽时喉结滚动的频率，让窗台上那盆吊兰都跟着颤栗。
林武峰注意到他西装袖口沾着珠江边的红泥，领带皱得像被海关章蹂躏过的报关单。
“林工，我这次是见世面了！”安厂长亢奋不已，挥动竹筷时，馄饨汤在桌布上洇出一片羊城地图的轮廓。
宋莹端来一杯热茶，他心不在焉地接过，却被烫了一下，手背顿时红了一片。宋莹赶紧从冰箱里拿出冰块递给他，玻璃杯里响起叮咚声，恍如珠江夜游船的汽笛。
“林工，我从头讲起啊，你知道广交会负责人说什么？”安厂长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他说乡镇企业不能参加广交会，我们只能在流花展馆外活动。”
林武峰静静听着，突然开口：“苏州乡镇企业代表团还是进会场了。”
安厂长点了点头，低声说道：“还记得我们在去柳市镇上遇到的那个温州人吗？他说过，一个地方能不能发展，看当地政府。”
他拍了拍大腿，接着道：“徐处长带我们找地方住下后，四处打听，才知道历届广交会乡镇企业都不能进馆。
所以，大家就在流花路展馆外搞了个集市，摆摊宣传产品。老外们看完广交会，也会来集市看看。”
宋莹也坐到一旁听了起来：“所以你们也在集市摆摊了？”
“不止，不止！”安厂长兴奋地说，“徐处长还想方设法打听到了老外们住哪个宾馆，带着懂英语的人守在门口，想方设法和他们搭话，交换名片谈生意，帮我们拉来了不少老外。”
安厂长感慨万千：“我现在是明白了那个温州人的话了，发展靠政府。”
最后，他忍不住笑出了声：“还有个好笑的事。最后两天，乘着广交会管理人员没注意，咱苏州有个厂长用麻袋背着千斤顶翻墙进了展馆，结果被抓，罚款五十元，在角落罚站一小时……”
隔壁小房间里正在做作业的林栋哲听到这里，“哈哈”笑了出来。
安厂长也跟着笑：“他罚站了，可也大大出名了，别人都知道他的产品了，值，值得很！”
笑完之后，安厂长对林武峰张开五指，翻了翻：“我们厂也有订单了，林工，你下面又要加班加点了。”
林武峰摩挲着茶杯上“压缩机厂1983”的鎏金字，釉面裂痕里渗进安厂长的唾沫星子。
当“十万美金订单”从对方齿缝迸出时，他耳边仿佛再次响起柳市镇渡轮的马达声——那日江面上所有满载麻袋的渡轮，此刻都在珠江码头找到了锚点。
安厂长临走时，编织袋擦过门框上“五好家庭”的铜牌。
月光下，林武峰发现袋底沾着一片广交会的彩旗碎片，猩红的化纤布料上，“MADE IN CHINA”的字样正被星光重新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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