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机摆放在五斗橱上,热浪从屏幕里蒸腾而出。庄图南用毛巾抹了把颈后的汗珠子,又一次爬到窗边调整那根歪斜的室外天线。
“咔嚓——”金属杆轻微作响,在蝉鸣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奥运会主题曲正播放得热闹,却被一声突如其来的蝉鸣打断。
林栋哲趿拉着塑料凉鞋,“哒哒”地跑向厨房。冰箱门开合时发出“吱呀”的声音,紧接着是健力宝拉环开启的“嘶——”气泡四溅,在闷热的八月午后泛起一丝细碎的凉意。
中场休息的时候,林栋哲捧着两罐冰镇健力宝走进房间。
庄图南无意间扭头一瞥,发现书架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夹着几本杂志和薄薄的小册子。他以为是不小心掉落进去的,便将书架稍稍挪动了一下,把那些东西抽了出来。
翻开一看,庄图南顿时哭笑不得。
这些杂志封面朴实无华,《家庭医生》《中学科技》之类的名字再寻常不过,但它们叠在一起的样子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一本《新婚必知》悄然滑落,里面的纪念邮票正好落在许海峰射击夺冠的画面旁。
内页早已泛黄,钢笔画出的波浪线密密麻麻地标注在“第二性征”那段文字旁边,起伏的模样竟像极了去年林栋哲在苏州河畔钓起来的泥鳅。
林栋哲端着两瓶健力宝进屋,递了一罐给庄图南。后者抬眼打量着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曾经总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家伙,不知何时已经长高了许多。
逆光中的林栋哲比冰箱还高出一头,肩胛骨的轮廓隐约透过湿透的白背心显现出来。健力宝瓶身上的水珠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洇湿了去年校运会百米冠军的奖状。
庄图南晃了晃手中的《家庭医生》,故意调侃道:“栋哲,我居然不知道你对医学这么感兴趣。”
“医学博大精深啊。”庄图南继续说道,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林栋哲没有回应,只是耳尖悄悄染上了红色,在吊扇投下的阴影里隐现。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五斗橱掉漆的地方,那里原本是一朵雕刻的牡丹花,据说是林武峰结婚时置办的“三十六条腿”家具之一。
三年前,这小子连碗橱顶层的麦乳精罐都够不着,如今连翻墙偷摘枇杷都比自己利索得多。庄图南心里暗自感慨。
他随手翻开《家庭医生》,找到《性启蒙》专栏,又翻到《新婚必知》那一页,指着上面的内容对林栋哲说:“这些东西看看就行,别太认真。”
窗外卖棒冰的老头敲起了梆子,“咚咚”的声音恰好打破尴尬的沉默。林栋哲慌忙夺过杂志,胡乱塞进凉席底下,动作太大以至于碰翻了旁边的搪瓷脸盆。毛巾摊在地上,像一面投降的白旗。
“哪儿弄来的?”庄图南好奇地追问。
“还能是哪儿?书摊老头呗,他那儿什么都有。”林栋哲随口答道,打开健力宝灌了一口。喉咙滚动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异常明显。
原来熟悉的老头竟然也开始经营这种“副业”,庄图南忍不住感叹:“我还以为他挣不到你的钱了,没想到还挺有商业头脑。”
“我和鹏飞一起买的,你别只盯着我!”林栋哲不服气地反驳,脖颈上的汗珠顺着下巴滴落到搪瓷杯沿,与“先进工作者”五个金漆字混成了一团浑浊的琥珀色。
庄图南摩挲着凉席的竹篾,思绪飘远,仿佛回到了大学图书馆里被无数双手指磨得光滑的《资本论》书脊。他突然问:“鹏飞屋里也有吗?”
林栋哲摇了摇头:“不敢放你家,都在我屋里藏着呢。”
“鹏飞还跟我说,上海外滩有家录像厅……”林栋哲吞咽了一下口水,喉结突兀地上下滚动,“片头总会放《新婚学校》的教学录像。”
话音未落,脚边的玻璃弹珠被踢翻,五颜六色的圆球滚向墙角,在《中学生数理化》合订本的阴影里聚集成奇怪的形状。
庄图南皱眉道:“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万一被一中知道了,记在档案上,将来考大学都会受影响。”
林栋哲点了点头,却又试探性地问:“图南哥,你说大学里不能讨论这个话题,那能不能谈恋爱呢?”
庄图南被这三个字猛地扎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复镇定,警觉地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该不会你有什么想法吧?”
“没有没有!”林栋哲连连否认,“我是听我妈说张敏好像在处对象,所以才好奇大学能不能谈恋爱。”
庄图南斩钉截铁地回答:“大学不能谈恋爱!确实有人私下谈,会被通报批评,甚至取消奖学金、影响毕业分配。”
林栋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毕业分配?”
庄图南叹了口气,像是在解释,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大学毕业前,学校会公布分配方案。据说没分在一起的恋人基本都分手了,分到同一个地方的师兄师姐反而很快又谈上了,很现实。”
他捏紧了手中的空罐,铝制表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去年建筑系有个师姐,她的派遣证盖的是甘肃的红章,男友却是广东的。”他顿了顿,“听说她把两人合影剪成了两半,火车站卖的剪刀特别锋利,连呢子大衣口袋都划破了。”
林栋哲敏锐地追问道:“老大,你刚上大学就知道这么多,难道你打听过了?”
庄图南苦笑:“还用打听?指导员开会时就说过,以此告诫我们不要谈恋爱。”
此时,远处传来爆米花机轰鸣的声音,惊得电线杆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林栋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塑料凉鞋,鞋底粘着一片叶子,叶脉印在水泥地上,拓出了毛细血管般的纹路。
当奥运主题曲再次响起时,海鸥牌电扇的风头突然卡住,吹得庄图南后背一阵冰火交替。两人一起喝着健力宝,继续看电视。
林栋哲悄悄用脚把《家庭医生》踢向床底,那个动作小心翼翼,就像当年林武峰往柳市镇运货时在轮渡上捆扎麻绳一样谨慎。
庄图南忽然叮嘱道:“只许藏你家,不许藏我家,更不许带坏筱婷,还有欢欢。你们俩注意点!”
“老大,我傻呀?”林栋哲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们费尽心思瞒的就是她们,要是让她们知道了,还不等于让两家爸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