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蝉鸣戛然而止,仿佛被谁按下了静音键。庄图南靠在藤椅上,后背沁出的汗水洇湿了椅背,留下一片模糊的印迹。
奥运结束后的日子平淡无奇,林栋哲和妹妹宋芷欢回福建老家探亲去了,而向鹏飞则从贵州返回苏州,暑假即将画上句点。
向鹏飞背着军绿色挎包,那颗原本鲜红的红星扣子已经残缺了一半;林栋哲脚上的塑料凉鞋底还粘着闽南特有的红土——这两个从不同地方归来的少年,在五斗橱投下的阴影里站成了别扭的直角。他们似乎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低头盯着各自的脚尖。
临回上海前,庄图南把两人叫到一起,语重心长地开始了他的训诫。“听好了!”他突然拿起搪瓷杯用力叩击桌面,“砰”的一声,杯身上“上山下乡”几个字因为年久失修早已裂成蛛网状。
窗外,爆米花机轰然炸响,巨大的声响让林栋哲吓了一跳,裤兜里的玻璃弹珠滚落出来,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银亮的轨迹,最终停在墙角处。
“哐当”,向鹏飞低头看了看自己开胶的球鞋,裂缝里嵌满了贵州山区的红泥。他脑海中浮现出返程列车上的乘警,腰间皮带扣反射出的冷光与此刻庄图南的眼神竟如出一辙。
书架顶层,《机械制图手册》不知何时开始倾斜,扉页里夹着的一叠广交会外商名片飘然落下,如同雪花般散落在地板上。这是林武峰特意留给儿子“开眼界”的东西,却被这样的场合打扰得七零八落。
“我不是说不让你们看,但你们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我说了也未必会听进去。”庄图南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无奈,“我只是想把利害关系讲清楚,你们还小,可别因为一时好奇毁了自己的前途。”
向鹏飞和林栋哲对视一眼,彼此心里同时冒出一句话:“庄家新一代教导主任上线了。”
庄图南却浑然不觉,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最好的办法还是不要看,至少不要把这些书带到学校去,更不能借给别人。要是被人告发或者被学校发现,处分是轻的,甚至可能直接开除!”
提到“开除”二字时,庄图南的喉结明显动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沉重。“去年二中的那个男生,就是因为藏了一本《少女之心》在机床维修手册里,结果被车间书记……”话还没说完,老旧的海鸥牌电扇突然卡壳,发出刺耳的噪音,搅碎了他的讲述。
三个人的影子映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得有些诡异。
林栋哲的脚尖无意识地碾压着一块粉笔头,那是他离开前在老家祠堂地砖上画电路图剩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向鹏飞身侧的军用水壶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背带断裂,壶盖骨碌碌滚到了庄图南布鞋边。水壶内壁沉积已久的茶渍图案,竟与柳市镇轮渡上的锈痕惊人的相似。
“你们就当这些书是车间里的三级危险品。”庄图南忽然换了个比喻,用食指在空气中比划出一个隔离区的手势,“懂吗?”
弄堂深处,煤饼炉冒起一阵呛人的烟雾,某户人家窗台上的君子兰盆栽不慎坠落,“啪”的一声摔得粉碎。陶盆破裂的声音惊醒了阁楼里午睡的鸽子,扑腾着翅膀飞向远方。
就在这一片杂乱中,向鹏飞弯腰捡拾那些散落的名片时,无意间瞥见庄图南笔记本下露出的半张照片。
照片上,建筑系教学楼前站着一位身穿的确良连衣裙的女生,她的身影却被钢笔重重划去,只余下裙角一朵小蓝花倔强地开着。
这个发现让向鹏飞恍然大悟:难怪堂哥每次提到“处分”二字时,总会下意识地摩挲左腕上褪色的红绳。
暮色渐渐笼罩整个房间,随着远处洒水车播放的《东方红》旋律飘来,庄图南的最后一句告诫也混入其中:“藏东西要学变压器散热片,既要通风又要隐蔽。”
两个少年听完,挤眉弄眼的表情瞬间僵住——他们同时想起去年拆解旧收音机时,庄图南教他们如何用磁铁隔绝电磁干扰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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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家中房间有限,庄家不得不经常调整孩子们的居住安排。这次向鹏飞回来后,庄图南便和他暂时挤进小卧室,而庄筱婷则搬回了大卧室的小隔间。
夏末的月光透过纱窗洒进来,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庄筱婷蜷缩在隔间的行军床上,耳边充斥着樟木箱里冬衣霉变的气味。向鹏飞的解放鞋散发出赤水河的腥气,与庄图南枕边那本《建筑空间组合论》的油墨味在黑暗中交织、碰撞。
突然,墙缝间传来一阵轻微的敲击声,像是有人用摩尔斯电码发送着青春期躁动的秘密信号。
第二天夜里,林栋哲在隔壁房间里咚咚咚地敲打墙壁,声音打破了宁静。向鹏飞站在窗口,揉着眼睛吼道:“吵什么?让不让人睡觉啊?”
“你当这是遵义会议遗址呢?”向鹏飞赤脚踹了一脚石灰剥落的墙面,动作吓得纱窗外汲露的飞蛾四散飞逃。
林栋哲随即扑到窗前回应:“打蚊子,马上就好!”
隔壁传来的塑料拖鞋拍打地面的声音像极了快板节奏,伴随着蚊香灰簌簌落入翻开的《电子报》,将上面的铅字“可控硅应用技巧”烫穿了一个洞。
幸亏两扇窗户都装着纱窗,否则这两个人估计早就隔着窗子挥拳相向了。
“啪!”林栋哲终于拍死了蚊子,巴掌声打破夜的沉寂。向鹏飞不甘示弱,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砸向窗棂,缸底1974年下乡慰问演出的红漆字应声裂开,宛如残阳般破碎。
两只蚊子尸体黏在泛黄的蚊帐上,血渍恰似李佳学生证照片边洇开的钢笔墨痕——那是她假装核对名单时不小心滴落的忐忑。
这一刻,庄图南脑海中再次浮现他与李佳在弄堂老宅的那一幕。那天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重现,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审视。
路上偶遇、课堂讨论,甚至是李佳给他发生活补助时那几句玩笑般的说笑,都让他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
“大学严禁恋爱,一旦被抓,必定上报。”庄图南默念着自己之前劝林栋哲的话,“轻则通报批评,重则行政处分,取消奖学金,影响分配。”
想到毕业分配的问题,研究生师兄的叹息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现实也是个大问题,我们那一届几对情侣,毕业前基本都分开了。有两对勉强坚持了一段时间,最后也不得不分道扬镳。修不成正果的感情,不如埋在心底吧。”
于是,庄图南又一次压抑住了内心深处的情感。
天光微亮时,弄堂口传来了送奶车的叮当声。向鹏飞在梦中嘟囔着“四渡赤水”,林栋哲则用《电子报》遮住了半张脸。庄图南轻轻抽出枕头下的电影票根——《庐山恋》的夜场,邻座扶手上的掌纹,是他悄悄覆上去的印记。
晨雾弥漫过晾晒在窗台的确良衬衫,将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心事,酿成了梅雨季前最后一口闷雷。
弄堂春雨中的短暂欢喜,一直延续到了这个灼热的夏日。